卢棂再抬眼时,眼中便是自信多于揣度了,“殿下此刻要往祁公府上去,臣怕是不便伴驾了。”
秦姝望了望天色,手上松了一松,“你入我府做事,是瞒不了谢领军的,那又何必去躲。”
“非也。”卢棂含笑道,“臣与领军早早有言在先,臣替他管理府上,教养孩儿,他在明面上做卢家的助力,除此之外,不将各自族中事挪到两人之间去讲。这许多年,臣与他相敬如宾,虽算不得恩爱夫妻,但也将各自族中之事与我们的小家分得清楚。臣会尽全力扶助殿下,但也会在允许的情况下,减少在政事中与将军的交涉,这也算是...臣
的一种避嫌罢。”
“毕竟殿下,和将军还算不得同一阵营,不是吗?”
秦姝不可置否,“夫人所言不虚。如此看来,本宫可要独自一人会这二位还在气头上的国之重臣了。”
卢棂一笑,“殿下于天下各势之中纵横捭阖,驰骋自如。即便多臣一人,也不过是乘着殿下的势,说殿下要说的话罢了。”
“与其像个殿下腰间的挂坠一般,不如臣去做一些更有助于殿下的事。”
秦姝洗耳恭听。
卢棂道,“军政,臣所知不多,但国之内政,臣颇为擅长。”
卢氏广开学堂,广收学子,士寒不论,使天下寒门纷纷拜谒。先帝在位不足三年,便可通过提拔和重用寒人来扭转士族掌权的局面,不过这等趋势在今年越来越趋向于停滞,只因着那掌出纳帝命的门下省已经改名换姓,以会稽孙氏孙无忧为首了。
甚至,因着中书令萧鹤明久病未归,导致中书省迟迟无首。几位中书舍人听当今陛下令,与门下省沆瀣一气,只顾搏得朝上一席之地,哪有心思瞧一瞧什么寒门,什么庶族。
那年少只知玩乐的陛下哪里意识得到,朝中四品以上的寒人除了尚书省领头的那几位之外,已经所剩无几,尤其是正待晋升的低品阶臣子,一月有余,就有半数都被调出京城。
孙无忧,看起来他上月颇为闲得慌,日日都往宫里头跑,可只要有心人往这朝堂之上一瞧,就能瞧出他排挤寒族之心。辅臣有意避陛下之锋芒,秦姝重心不在于此,更无力于此,竟就让他生生钻了空子。
卢棂料定,以秦姝对先帝之尊崇,尽管对内政事务不通,但只要有机会,就会着手延续先帝的做法,将寒人重新调回到掌权的位置上去,与士族形成平衡之势。
这不光是对内政的把控,更是对权术的把控。
“夫人有几成把握?”她定睛去瞧她的眼。
“若是以前,臣即便顶住压力与门下省作对,收了那寒门才子,也会因着无法将有真才实学之人送上该去的位置而悔过、而谨慎。但现在,不一样了。”卢棂道,“现在,臣和卢氏有殿下了,可对?”
秦姝敛回目光,怔了良久,将襟中的那块私印取了出来。
“不知这东西,是否能助夫人?”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抛开心中习惯性的谨慎,递给了对面那人。
卢氏需要极其强而有力的底气,才能重获天下学子的信任。
让学子看清楚,成为卢氏门生,是一条可以避开士族任意裁撤官员的可行之路。
这个险,秦姝冒得值得。
心中掂量已了,秦姝的手才又往前送了一送。
卢棂终于看清秦姝的坚定,这才伸出掌心,垂首接过,口中自是一片感激,“殿下赐下此物,足以助臣。臣会竭尽全力,绝不负殿下所托。”
“这事儿的成果,不在朝夕之间。”秦姝拢了拢袖,行止间尽显端庄之态,“他将那些无倚靠的清流学子调出京城容易,你送上去一个真正通政事、有德行的人不易。你不必急,离陛下亲政还有近三年,只要在三年之内还朝中一片大好局势,就能解除许多后患了。”
“其余内政,若是有一天本宫不在了,夫人也可与顾尚书商量。”
卢棂蹙了蹙眉,还真无法完全领会什么叫“本宫不在了”,只当她是闲谈了一句,遂应道,“殿下有心亲自出征,对抗北方吗?”
毕竟这位殿下也是随军多次的人,卢棂觉着自己的猜测合理,“战事方面臣懂得不多,但既然行周回来了,他父亲的身体也康健着,自是会为国出战,殿下留在京中会安全些。”
秦姝颇为意外地望了她一眼,“夫人这样说,也对。”
卢棂歪了歪头,还不等意会出女子眼中的洒脱,女子却已经不给她机会再看了,“夫人陪我行了这一段路,足够了,虽然夫人方才说的事不急,但也不是真的那般不急,夫人且去罢。”
卢棂反应过来,回首一看,还真在不觉中走出了巷子。
“既如此,臣告退了,殿下慢行。”
秦姝弯了眉梢,“好。”
卢棂驻在原地,目送她的离去,不由得有些出神,这位殿下若是能将心事放一放,总能笑得这般好看,该多好。
又摇了摇头,泼天的事儿压在肩上,恐怕换作是谁,都没法子轻松吧。
自嘲一笑,笑自己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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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能见着秦姝展颜的,还有那位。
秦姝对于他的敬重与信赖,是不亚于先帝的。
少时受罚得狠了,肯为秦姝这非亲非故的小女娃娃而向他进言之人,也只有这位老人家。
秦姝抿着唇,像模像样地走进祁府的书房,前脚刚跨进去,后脚还不等跟上来,脚下就被丢过来一本文书。
她默不作声地蹲下来拾起,并不翻开,只轻着步子继续往里探。
“你跟个猫儿似的做什么?当老夫耳力衰弱,人已经老了?”
女子立即顿足,恭敬地向屋子深处施礼。天色渐暗,里面又未点烛,她只依稀见着个人影负手而立,“小姝来给祁伯伯请安,怕惊扰伯伯休憩,故而没有叫人通报。”
“胡说八道。”里面那人一摆大袖,“你瞧瞧宫里都成什么样子了,谁还睡得着?”
听秦姝这边没了动静,祁牧之心里一惊,生怕她当了真,急急走出内室,果然见着女子手中捧着那本文书,孤独又凄清地垂首立于门口。
祁公年纪大了,深知这是个可怜孩子,暗骂自己说话没个分寸。上前来取回那本上奏指责陛下怠懒政事的文书,仔细敛去上面的灰尘,才抬首道,“老夫知道,这不怪你。”
阿姝的双睫颤了颤,“规劝君主,也是九层台的责任,是该怪我的。”
祁公将她扶起来,“什么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对你有什么好处?要学得聪明些,别像谢家那小子似的,一根筋。”
阿姝破涕为笑,她还能学着了他?
祁公终于见着她露出笑模样,也知道她在笑什么,“说来也怪,谢家小子多年离京也就罢了,在外面野惯了,心眼少。你都在京里多久了,老夫上次瞧你,你与他还没这么相像。”
“可这几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越发让我觉着,你与他的行事像极了。”
阿姝心里暗暗惊讶,只堪堪笑着,“那也是他像我。若不是我,他还不知道在哪躺着呢,我还拿这事诓他留在我身边学习来着。”
祁牧之引着她落座,端详着她,“你让他多跟你学着保命,也好。”
他似乎还有半句话,在嘴边斟酌了许久。
久得秦姝都忍不住放下茶盏看过来,他才换了种方式说出口,“你跟他学,虽说会了无遗憾,但极容易置于危墙之下。小姝,老夫是希望你们俩都能活下去的。”
其余的,都可以推到他这老头子身上。
“坚守心中的道固然好,但你艰难前行走到今日,不该一次又一次地涉险,听老夫的,听白丫头的腿一好,你俩就走。”
秦姝急了,“事情还远没有这么糟...”
“你还想要事态有多遭?”群臣之首,板起脸来也是极吓人的,“在朝上积攒了些威望,侥幸赢了几次,你就真拿自己当个神仙,觉着次次都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你本就不属于京都,先帝大去之后你就该离开,你一时心软留下,老夫理解;你叫我与谢领军稍避陛下锋芒,说陛下年纪尚轻,老夫也听了。”
“做事大包大揽,扶摇阁的事有了定数才给我来信,你觉得这是你的能耐?”
“我告诉你,这是你的,取死之道。”
第056章 这是我的命
取死之道吗?
秦姝不由得眯起眼睛, 稍稍垂了头。
可同样的事,如果当真交到他人手中,难道不是会死更多人?她心中坦然, 很轻易地就认同了他说
的“大包大揽”, 是自傲也好,是守护也罢,她是不会改了念头的。
正欲劝说,就听祁公道,“扶摇阁这事儿,老夫听了你的,从头至尾都没插手,吃了什么亏老夫认了, 但日后...”祁公皱眉, 终于想起, “也不对,老夫是出了钱的。”
这话锋一转,阿姝随之挑了挑眉峰, 脑子转得飞快, “钱, 定是不能退的。”
“九层台没钱?”
“空宅子,分文不剩。”
祁牧之瘪了瘪嘴, 甩着袖子说胡闹。
秦姝壮着胆子试探,“那, 伯伯如今,有什么打算?”
祁公正色道, “上一次,小姝可没有告诉老夫她有什么谋划, 老夫也没有问。”
“不一样的...”她抢先道,“这是...不一样的。”
“有何不同?”
秦姝面露难色,来不及踌躇,只得道,“祁公,是治国之才。”
“但如今,已经不仅仅是臣子之间争权夺利那般,为了个人或是家族利益而产生的党争了,如今是...”
“如今是,佞臣就在陛下身边,陛下却无法听进群臣谏言。”祁牧之答道,“如今是,内忧外患,北魏频频骚扰我边关试探大宋军心,孙无忧却伙同兵部李纪,引得后宫不像后宫,前朝不像前朝。”
“如今是——陛下不得民心,群臣惶惶终日,边关百姓如同鱼肉,不待战乱四起,就已无家可归。”
“这种时候,老夫还能如你所说,顾得上与新帝的关系是否能得到缓和?”
那首辅之威,只从他挺直的脊梁就可窥得三四分。
“轻重缓急,孰是孰非,小姝你应当是有定论的。”
此话一出,女子不免阖上眸子。
最想极力避免的事态趋势,若还是不得不出现...
秦姝深吸了口气,再睁开那双眸时已然坚定且富有神采,“祁公教诲,姝谨记于心。”
“我绝不会让陛下一错再错。”
祁牧之气急,“你...你究竟懂不懂得何为自保?自古辅臣与幼主就极易起争纷,何况当今陛下玩心太重,最不喜说教管制,你挡了他的路,他焉能叫你如意?”
“那伯伯呢,伯伯要在朝上大肆弹劾孙无忧,陛下又会怎么对待您呢。”
女子的声音平和而坚定。
是啊,陛下和门下省就在日日等着寻他的错处,行为举止甚至无惧言官史笔,若他一头撞上去,叫人拿捏了把柄,陛下会怎么处置他呢?
够了,涉险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岳听白被她拉进来了,九层台也被她拉进来了,她自诩智谋高绝,却始终无法将在乎的人带离这片土地,甚至他们还在前仆后继,自荐加入到这局棋里。
她极度惧怕且恐慌这样的无力感。
祁公被她的话问得怔了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