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终于破涕为笑,“就你嘴贫!”
如愿哄得她眉眼弯弯,他心情也大好,将她拢在自己怀里,贪恋她身上的温暖,“就贫嘴了,怎么着?”
“不许。”
“就贫就贫。”
男人的脚被狠狠踩了下。
他呜呼一声,揽着她的动作却没变,只摇着头一副欠打模样,“不疼!我已经有人心疼了,这点疼还算什么。”
阿姝轻笑出声,也不恼,伸出胳膊环抱住他,抱得紧紧的。
“我走到哪,你就要跟着去哪。”
“好。”谢行周应道。
“永远都不离开。”
“嗯,永远都不离开。”
少女嘻嘻一笑,满意地将头埋在他颈间,却瞧不见男人面上止不住的泪痕,也瞧不见脚下的雪地里,被泪珠打出了一个个浅坑。
他大抵也想不到,他这一生除了为母复仇之外,竟也会有其他想要追寻的东西。
第099章 玉玦(一)
“禀报殿下, 少将军!探子回报,魏军的主力人马已冲破颍川,直往项城去了!”
战况恶劣, 流民四起, 朝廷供给后继无力,每件事都像大山一样压在了他们身上,这并不是两人沉醉于心动的好时候。秦姝脸上余留的笑意渐渐僵冷,双手合拢相握,又是那副端庄姿态。
“能冲破颍川,代表叔孙建和奚斤的兵马会合了,这次恐怕不止二十万军。”谢行周的声音就在耳畔,“可项城...”
“项城守军, 只有五百人。”秦姝轻道。
这次的情况照比当初的虎牢, 还要严峻数倍。
随着死将太多, 瘟疫横行,魏军在此时将主力兵马会合,就是为了最后全力一战。宋军守城多月, 师老兵疲, 虽有心拖到对方知难而退, 却也损耗颇多。
如果项城再丢,青兖防线将面临溃败之势, 秦姝他们要做的也就只有回防京都,割地谈判了。
“选项城作为深入青兖腹地的战场, 他们大抵是清楚,那是殿下的故地。”
秦姝凉凉一笑, “那我还真要多谢他们。”
——愿意葬在我的故土里。
“给北境各地颁布本宫旨意,除了必备守军外, 从京师来的军队统统集结于项城,务必在三日内抵达!哪队人马迟了,拿脑袋来赎罪!”
裹着大氅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赶回营中,谢行周自是与她一道,正等着她吩咐全军何时启程的消息,就听帐外传报:“九层台金武军虞迁,六百里加急从京都而来,求见殿下!”
帐中人皆是心中一惊,秦姝道:“准。”
“殿下!会稽之地生了暴乱,会稽孙氏在当地的守军难以镇压。”虞迁抬手抱拳,“属下是受顾尚书之托前来,为的是提前知悉殿下——京都恐需调中军回防,以防内地混乱。”
“地方暴动,却不是地方军叛乱?”秦姝蹙眉喝问,“若是由当地百姓发起的,守军何愁镇压不得?”
虞迁道:“听顾尚书的意思,是今年的收成不好,百姓本就无粮,可当地的士族仗着天高皇帝远,擅自收缴各类税费,这才早就了有些地方全民皆匪。”
秦姝心中陡然,帐中顿时陷入阵阵沉默,不等她细细捋顺,便听谢行周道:“即便守军无力镇压,还可从临近州郡调兵,怎地就轮到京师回防了?”
此话一出,连虞迁也有些哑然,神色复杂道:“陛下近日拒不临朝,这是孙无忧代传的意思...顾尚书说,此事还未通过朝中决议,万望殿下早作打算,他定与您共进退。”
秦姝不动声色地用单手撑着长案,良久才摆手道,“我知悉了。”
虞迁称是,想着此事干系颇大,自无法让殿下此刻就给个回复,故道:“消息既以送达,属下这就下去置换衣物,与中军的将士们一起护卫殿下。”
“不必。”秦姝却叫住他,“你再跑一趟回禀顾尚书,就说京都若有旨意,本宫自会...”
“中军不必回防。”谢行周打断道。
“本宫自会抗旨,望顾尚书在朝中多多转圜,待吾回京,自会亲自向皇帝谢罪。”秦姝道。
闻听此话,谢行周眼中浮现一抹笑来,接着自己方才的话茬,“我舅父萧鹤明,正于江东之地的故宅养病,他或许可以为会稽郡守军帮衬一二。”
秦姝回首瞧他,面上没有解困后展颜之色,只沉声问道:“他会
去吗?”
提到舅舅,男人眼中一片澄澈,“舅父为人良善,又领兵多年,手底下的子弟多在江东等地任镇守将军,他距会稽郡那样近,自是肯出面相助的。”
虞迁自然也觉得此为上上良计,目光询问着秦姝的意思,秦姝却未瞧他,只摆手,“少将军说的有理,就这样回复罢。”
虞迁领命退去,临出帐前倏尔听身后女子道:“既是六百里加急过来的,便歇一歇再走。桃良。”
桃良应声为虞迁掀帘,“将军请,婢子为您引路。”
虞迁眉峰一动,恭谨抱拳:“谢主子。”
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帐中便只剩下这二人,谢行周心中思忖但仍是茫然,“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秦姝慢步移至他面前,垂眸去牵他的手,只当不经意地提起,“萧大人离京一年多了,在朝中一直挂着中书令之职,若是先帝在时这也就罢了,如今朝中急需用人,你与他交好,可否去信问问他何时回京?”
谢行周回握住她,肯定道,“这不是难事,自然可以一问。话说你曾经可见过我舅舅?他在朝中、世家贵族中都很有威望,若是能回京,定能帮得上我们。”
“我知道。萧家不仅百年贵族,更是制药世家,他若肯回京,我必会亲自登门拜访。”秦姝道,“若是萧大人在出面会稽暴动后便前往京都,大概会和我们还朝的时间相吻合,到时京中风向定会有大变动,我们一举拿下孙党,也是有可能的。”
谢行周的眸中仿佛有星光颤动,显然是极为开怀,“好,这件事且交给我,我这就去给舅舅写信。”
女子望着男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倚在长案上的身体终于泄力,拄着长案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来,她咬紧牙关盯着案前的地图,“项城”二字好似在刺着她的眼。
自打从这里逃出生天,还没有回去过,还未见着家乡重建后的模样。原本打算从京都离开后再与听白一起回项城祭奠,如今看来,她要先回去认认路了。
选这里作为战场,叔孙建,你大抵也只剩下这些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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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九层台不同于京城的阴沉,台中人的面孔上难得皆呈一片喜色,无人不知台中那宝贝似的岳姑娘已经可以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壁与众人打招呼了。那位神仙面容的岳姑娘自打今年来了九层台长住,便自顾自的将所有台间弟兄们放在了心上,虽身有不便,却记挂着所有人的日常起居、饭进得好不好,从集市上回来定要将手中美味分了个遍。
台中众人的心又不是铁长的,长此以往,早就暗暗将这小丫头当做自家妹妹一般,每日都盼着早些结束手头的任务回台中去,逗一逗那个小姑娘,从小姑娘手里抢几个肉丸子,再还给她个外头的时新玩意儿当做赔礼。
那岳姑娘每每都气鼓鼓的,努力站起身来去护着自己食案上的肉丸子,护食不成又一屁股坐回轮椅上,恐吓着若不还回来就扣动椅上的机关,非得把机关匣子中的箭头射进他们的屁股里才好。
台间们这时候认怂的倒快,并非是真怕那短箭,而是岳姑娘的房间与簪月掌司的房间只隔一墙,若是跑得慢了些,簪月手中的长鞭可就要招呼上来了。
“还愣着?是嫌我出手不够快是不是?”簪月倚在自己那扇门前,赏了那天没黑就跑回来逗乐的两弟兄一个白眼。
“哎呦哎呦,簪月姐姐可别恼,小弟今日可带着晚月楼新出的簪子花样送给姑娘的呢!”其中一位脸上赔着笑,又绕过簪月,朝着岳听白喊道:“阿白妹妹,出门可要记得戴上呀,定比别人家的小女郎们都好看!”
听白佯装瞪他,又小心地将手里的簪子放置妥帖,不忘回话,“知道啦知道啦,明天多做一些丸子留给你!”
那小哥儿嘿嘿一笑,“姑娘的做饭手艺,没得说!”又直朝着簪月倾身过去,趁着簪月抬脚踢他之前忙道:“慢着慢着!”
簪月冷瞧着他:“怎么?”
那人脸上笑容敛了个干净,转瞬间眼中便只剩个谨慎小心,趁着岳听白不曾将目光聚集在此处,他低声道:“京外不大对劲。”
迎着簪月探究的目光,他继续道,“二十日前我们便收到了北边的消息,流民正在逐步南移,我原以为这等事定有地方官介入,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让流民一步步走到京都来吧?”
“是这个道理。”簪月应道,“这么大的事,朝廷应该早些做出应对的。”
“可是并没有。”另一台间沉声道,“不仅没有,流民还和各地因饥荒而生的灾民一起,大几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直往京都来了。”
“地方官的折子都递到哪去了?若是京都也乱了,主子在边关还怎么打仗?”簪月冷斥道,眉间也随之浮出焦躁之色,她见二人皆是一片沉默,又问道:“会稽郡的暴动,可有新进展?”
“会稽郡的消息倒是不赖,萧鹤明出山,奔走几处集结了好些子弟,这些将军原本还一片搪塞,见着萧鹤明就立即肯痛痛快快地出兵支援了,也是奇事一桩。”
“内地暴动平息,这下孙无忧该是不会再挑唆着让陛下将北境中军调回来了。”
簪月闻言狠狠“呸”了一声,声音亮得都忘了屋子里还坐着个心无旁骛的岳听白,“孙无忧老贼还敢放肆,会稽为何暴动他心里没个底吗?若不是孙家的人见他得势,怎么敢为祸一方?竟然还有脸说是当地刁民和流寇太过猖狂!把自己头上倒是摘得干干净净,这也就是我们人手大半都派去了北境,无暇再派人收集会稽孙氏的把柄,否则非叫他亡于此事不可!”
对面的台间小哥儿显然比她年长几岁,虽敬称簪月一声“姐姐”,但也遇事终究要比她沉稳些许,“你也说了,是我们如今势薄。若我们主子在,我们定然不至于如此被动;更别说若是先帝还在,我们岂不是在朝中横着走?哪容得下孙无忧这般颠倒黑白。”
簪月默默嘟囔几句,像是也泄了气,“我知道了,如今单靠我们成不了事,我明日一早就去找宫门口堵着,将姑娘送进去后就只等顾尚书下朝,告知他事情原委,看他如何说。”
台间小哥颇为满意簪月的成长,眼中笑意显露,恭恭敬敬地朝她抱拳致礼,言道,“尊主不在,台中一切事务由掌司决定,属下等着簪月大人的好消息。”
第100章 玉玦(二)
外面的雪色渐浓, 簪月与二人言笑几句便赶他们回去歇着了,转头却瞧见屋内的女孩将这些日点灯熬油所织的暖袄从台子上取下,小心叠好后打算寻个东西装起来。
簪月一向与她走得近, 自然知道她是如何宝贝这袄子, 那袄上面的纹样是从入秋就开始织做的,更别提后面繁琐的其他流程了。见她如今收了工,簪月踏入屋内问道:“阿白是在找背袋吗?可以交给我,我定然把它包得严严实实的送到北境去。”
岳听白欲要颔首的动作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笑道:“簪月姐姐,这是我要送给我姑母的呀。”
簪月愣了愣,又听少女宽慰道:“阿姝是不肯在战场上穿我做的衣裳的,再加上冬日里去北境颇耗人力, 我便想做件暖袄送给姑母。自打今年从姑父府里搬出来, 我还没往家里送过东西。”
簪月耸了耸肩表示了解, 却忍不住道:“你姑姑每次碰见你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你还费心给她做衣裳...顾府早年与先帝有交,如今成了富贵人家, 她一个贵妇能缺什么衣裳呢。”
听白也不烦恼, 只垂眸去叠她
的衣裳, 含笑道:“收留养育之恩,实难回报。”
簪月点点头, 又去坐在她的塌沿上与她闲聊,“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没个好脸色,是因为不满主子将你接过来, 觉得没个女孩子家的好前途。”
听白闻言抬眸,眼睛亮亮的, “原来你知道。其实她也是担心我的安危罢,阿姝的路在她眼里,无异于刀尖舔血。”
簪月追问道:“那你呢,你也这样觉得吗?”
“是。”听白认真道,“但只要能和阿姝一起,刀尖舔血我也愿意,姑母不满我也顶着。”
她紧紧握着簪月的手,“阿姝对于我姑母的态度并不知晓太多,明日你陪我回顾府的时候,即便见我遭了冷眼,也请不要告知阿姝。”
簪月蹙眉,“阿白你如今是九层台的人,她若是做得太过,可就是对长公主不敬。”
“我也想尽力承担一些。”听白道,“我少时受她养育,长大了却不肯听她的话,那些本就是我该承担的。我与阿姝相依相靠,不需独行却需独立,我该承担我的那一部分。”
末了她又叮嘱,“不要与她言说,这是咱们的秘密,好不好?”
簪月缓缓点头,思绪飘零至自己年幼时,也是有那样一位对自己有着收养传授之恩的妇人,不知若还有缘得见,她是否会满意自己如今的作为。于是喃喃道:“好。”
日月更替,晨间的独特气息萦绕在长街上每个人的鼻腔间,饶是岳听白早就适应了建康的冬日寒风,却还是料不到,自己只在顾府的门外头站了两刻钟会被冻僵成这样。
簪月偏头盯着少女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心中怒火难捱,抽出腰间的长鞭便直朝那紧闭的大门而去。听白欲要拽她,却因僵硬而一个踉跄,只眼睁睁瞧着簪月扬起胳膊,紧接着是那鞭子触及红木大门的一声闷响,顾家大门上赫然出现一道鞭痕。
“姓顾的,若是我家姑娘在你这门口出了什么事儿,陛下和长公主怪罪下来,你顾家得掂量掂量要用什么抵!”
大门“吱呀”一声启开,里面走出个垂首落眉的老嬷嬷,嬷嬷朝二人俯身一拜,才劝道:“姑娘,奴婢方才已经说过了,我家夫人不想见您,您还是走罢。大冷天儿的,您这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