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领军,可听到了?”刘笙转而朝下方唤道,“朕与阿姝,不分彼此。你入禁军后切不可忘记旧主。”
许青霄的表情有些精彩, 高声领旨的时候还不忘了用余光观察一下身后的谢行周。
只是谢行周面上神色如常, 一双桃花眸只冷眼旁观着, 许青霄见状失落地摇了摇头,暗叹这小子不够警觉。
“好了好了,许爱卿平身吧。”刘笙心情不错, “朕有些累了, 其他的封赏就等朕休息好了, 再着各部颁发下去。诸位若是无事,今日就先到这吧。”
“陛下, 臣有本启奏。”是顾琛。
刘笙笑容有些僵硬,“顾卿有这么急吗?什么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议。”
顾琛闻言, 双膝触地,上身仍保持着端正, “陛下恕罪,臣自然是能等的, 只是怕苦苦等待陛下施恩的近十万流民等不了了。”
刘笙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变得极难看。
流民这事,顾琛已经追着不放了许久。先是在朝上多次提及,后来又联合御史台追到皇帝寝宫几次。
刘笙成日酗酒,被他扰得烦闷,但也没什么理由发作,本想散些金银粮草躲个清静,可孙无忧那边又一直在他耳边献策,叫他很是混乱。
他想着,孙无忧应该会在秦姝回来之前将流民处理干净的。流民事平息,国家看起来安定,他的阿姝应该就会相信他,敬仰他。假以时日,她一定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这个贵为天下之主的人身边。
他自然是想不到,孙无忧早就将他这点隐秘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嘴上答应着尽快处理,实则就等着看他颜面扫地,二人离心。
“陛下之前给臣的回答是,长公主在北境率兵打仗,输赢关乎整个国家的未来,国库钱粮要首先供应北境大军。国库不开,北境与会稽等地的流民沿路乞食,各个州郡都不愿意接管他们,可如今仗已经打完了,陛下是否可以着手此事?毕竟,灾民不得救济一日,便会死去数千人啊!”顾琛恳切道。
刘笙的拳头握得死紧,他捱着阿姝投过来的目光,怒而大喝道:“孙侍中,这事朕不是早就交给你了吗?”
孙无忧料到小皇帝会这般大怒,暗中得意地瞥了眼萧鹤明,得到对方的含笑轻嗤,才佯作慌乱跪地道:“陛下恕罪,是臣这些日忙着筹备为长公主殿下和萧大人接风洗尘,这才将流民的事耽搁了!毕竟殿下和萧中书令都是我大宋的功臣,臣自当是要全力安排好他们回京事宜的。顾尚书勿要对陛下不敬,这事着实是本官的疏忽啊!”
顾琛望向孙无忧的目光中,愤恨尤深。
毕竟顾琛才至中年,早些年一直只想做个技术官员,安安分分地为国家做些实事,哪里有那么些心计和颠倒黑白的话术。
秦姝和老师不在的日子里,他骤然登上尚书令的位置,尚书省各部官员的面貌仿佛头一次在他面前被剖开——那些官员并没有像之前在祁牧之面前保证的那样去辅佐配合顾琛,他们根本就不怕这个没有根基的新任尚书令。
哪怕是看得出陛下有意纵容,大家心中也清楚,上头那位纵容的,其实是秦姝。
秦姝嘛,远在北境,战况惨烈,谁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孙大人几句话,就可将人推入地狱呢。”秦姝冷不防开口。
“臣不敢。”孙无忧拱手道。
秦姝的眼神朝下方一一掠过,“顾尚书方才说,国库钱粮在战时会首先供应北境,这个说法本宫是信的,但实际上的粮草呢?若不是后方粮草紧缺,我北境何至于打成那般模样,事已至此,户部就不站出来解释解释吗?”
户部尚书的身形顿了顿,受到前方的授意后才敢开口回道:“回殿下,国库确实是在以大军粮草为优先供应的,可这钱粮也不是凭空诞生的,这一年百姓的收成不好,各级官府交不上银子,再加上宫中殿宇的修缮......”
言到此处,他小心翼翼地往上瞄了眼,又赶紧缩回头,咬牙勉强道:“户部实在是亏空得厉害,要不然怎么也缺不着前线不是?”
“这就是你的回答。”秦姝说完此话,又将身体转向刘笙,声音沉沉:“陛下。”
刘笙被唤得心头一颤。
他知道,她问的人不是户部,是他。
她失望的对象也不是户部,是他。
他又叫她失望了吗。
既然如此......“国库无钱粮可取,这难道是一日两日的事吗?你们早就该找出应对之策!何故等到今日误国误民!”刘笙憋红了眼,大喝道:“来人啊,把户部尚书李元真给朕拉下去,赏二十廷杖以儆效尤!”
户部尚书闻言瞬间跪地,嘴里磕巴着求饶恕罪,可眼见着帝心已定,他再没了法子,只敢把乞求的目光投向孙无忧。
孙无忧倒也没想到刘笙能忽而暴起,见这架势也不得不出来说话:“陛下,户部尚书虽有过失,但毕竟人至暮年,哪里承受得住二十廷杖?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他承受不住廷杖之刑,倒是能承受得了国库亏空,嗯?”刘笙并没有给他薄面,反而坚定道:“若不惩治,以后三省六部便都要效仿其行!这廷杖就是要告诉诸位臣工,不要想着蒙骗朕,不要把自己掌管的各部当做自己的私人!朕就不信,若你们早些如实上报,你们的上峰会不尽早处理?”
他话说得正义凛然,活像是个处决渎职官员的明君。
秦姝心中不免一声冷笑。
“阿姝,朕这样做,可对?”
女子望着对方那双充满了希冀的目光,险些忘了他是在推人出去顶罪。
叫孙无忧替他处理政事的是他,连着数月不上朝的也是他。
偏听偏信,不顾百姓的还是他。
户部尚书正被禁军往出拖拽着,孙无忧不再忍耐,挺直了腰板朝上方道:“陛下,不管怎么说,廷杖官员都容易受人诟病,老臣请殿下慎之再慎,勿要因一时之气伤了百官的心!”
没得到女子回应的少年帝王本就焦躁到了极点,又遭到孙无忧的喝斥怎会不怒?刘笙当即一挥大袖猛地站起,指着那有意迟缓的禁军,“磨蹭什么!还不拉下去给朕打!”
“陛下!”
“朕看谁敢再驳!”
皇帝与孙无忧当朝撕破脸,这还是头一回。
孙无忧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在他的眼里,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随随便便丢了自己的棋子。
户部尚书何等重要?他当初花了多少心思才将其收买?虽说后面还有不少人能顶上这个位置,但为何要冒那样的风险把人换下来?
就为了秦姝一句质疑?
就为了那个女人,公然和他对峙?
他可是他的老师!
前来逮捕的两名禁军一
时间不知该不该动,一个是明面上的皇帝,一个是这半年以来形同皇帝的掌权人,得罪哪个都是要掉脑袋的。
两人对视一眼,手上拖拽户部尚书的力气同时紧了紧,半拖半拽地又把人挪动几步。
孙无忧见状投过去一抹厉色,干脆跪下身来,嘴边的话咽了又咽,良久才恨恨道:“陛下若是要追究,那此事和臣也是有关系的,毕竟近些日子一直是臣代陛下处理政务,臣有罪,还请陛下将臣连同李尚书一同责罚。”
刘笙眼中的气焰略略消了些。
大概是思忖了一番,刘笙语气缓和几分道:“侍中不必如此,再追究下去难道都成了朕的错?朝中官员各司其职,国库运转不当本就是户部责任最大,怎么,朕还惩戒不得他们了?”
孙无忧欲再开口,身侧的萧鹤明却在这时候慢步而出,他走到那两名禁军身边,倾身伸手,轻松地将跪在地上不停叩首的户部尚书提起来。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下,他弯下腰,为户部尚书掸了掸褶皱的官袍前襟,随后才朝着上首中央含笑道:“臣听闻,陛下今年还没有及冠。”
“且先帝曾有明言,陛下需得跟随辅臣好好学习政务,等到了及冠在着手亲政。”
刘笙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难堪,是比曾经多了千百倍的难堪。
他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时的感觉,就好像满堂都是先帝的臣子,没有一个人是他的......
没有一个人为他一言。
萧鹤明仍是气定神闲,继续道:“如今两位辅臣皆不在任了,孙侍中又是陛下的老师,陛下年少,也该听一听老师的意见,对吗?”
“萧鹤明——你!”
“廷杖之刑太过血腥了,若是真的把国家良臣都打坏了,可怎么是好?”萧鹤明道。
刘笙这时只觉喉咙生疼,胸间的起伏加剧,连双手也轻微地抖了起来。那两名禁卫军的驻足不动,使他诡异地发现,面对这个刚回京的萧鹤明的为难,他竟束手无策。
仿佛所有的事都突然不在他的掌控中。
他甚至不敢看秦姝一眼。
可女子的声音却突然在耳边响起,像是往一滩死寂的湖中炸开了一道水花。
“许青霄,你是死的吗?”
“啊?”底下看戏的许青霄顿时一怔,迷惑地回首望向秦姝。
他们不是假装臣服陛下的吗?小殿下先前被陛下害得那么惨,这时候怎么突然又要站队陛下了。
魁梧高大的男人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忽而扬声道:“臣禁卫军领军许青霄,愿为陛下和长公主效劳!”
话音落下,他箭步冲向那两个驻足不动的禁卫军,身形与威严的压迫感几乎令那两人做不出反应,眼睁睁看着许青霄在众目睽睽下抽出其中一名禁卫军的刀。
再想逃时,已然来不及了。
原本是他们最梦寐以求想要追随的许大将军,在几个呼吸间就成了了结他们性命的刽子手。
大殿上的血流了一地,这在以前是忌讳,是肮脏,如今是挽回皇帝颜面的利器。
那自然是无人敢再嫌忌讳的。
“此二人,身为禁卫军竟敢违抗圣命,臣身为新上任的领军将军,理应为陛下清理门户!但臣擅自在陛下面前动刀,还请陛下治罪。”
早就挪步到一旁的萧鹤明闻言冷嗤一声,朝上首看去,果然见着那刘笙脸上已经恢复了自信。
刘笙深呼吸了几次,才笑着应道:“许将军有功,当赏。”
他终于敢偏头看向秦姝,毫不掩饰道:“这都是阿姝培养得好。阿姝,也当赏。”
“李尚书有错,可毕竟也掌管了多年户部,陛下可否给他一个恕罪的机会呢?”秦姝问道。
殿中的户部尚书李元真早就看呆了眼,还以为自己也要被许青霄一命呜呼的时候,倏然听到上首提到自己的名字。他不敢再有丝毫侥幸,重重跪地叩首道:“臣愿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户部,请陛下给臣一个恕罪的机会,臣事后一定回到户部整理卷宗,想出一个能丰盈国库的良计!”
刘笙闻言不语,只将目光留在秦姝的脸上。
直到秦姝微微点头示意,刘笙才转而朝下方道:“也罢,既然阿姝都在为你求情,那就只罚三年俸禄,若你两日内不能想出个办法来赈灾,就用命去抵罪罢。”
李元真闻之大喜,狠狠叩了几个头:“多谢陛下,多谢长公主殿下!臣定当尽心竭力!”
已然不将身旁负手而立的萧鹤明放在眼里。
萧鹤明心中冷笑连连,眼里净是讽刺。
武帝教出来的小丫头,御下之术赫赫有名的项安长公主,就是用这种手段招揽家臣的。
推其入地狱,再将其救出苦海。
将自己塑造成神了,是吗?
第116章 为时已晚
秦姝收到了萧鹤明不善的目光。
她无暇去瞧, 毕竟现下有更心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