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俊眼浑如点漆,两道偃月曲似春山,神凝秋水,衣剪薄烟。那人捻牌站直身体,目光落下来,像腊梅枝上压着的雪。
自他身后,七八个随从安静地列开,将席间喝醉了横冲直撞的人温和地挡在了离他半丈之外。
厢房里慢慢安静下来,众人都惊诧地看向他。
裴如珩起身,刚想问这是谁的客人,却见那人越过他走到陈宝香身后,迎着陆清容的目光云淡风轻地道:
“我来替她。”
第65章 你好厉害啊!
厢房里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
陈宝香原还在看牌,被人一提醒跟着看过去,眼睛都睁圆了:“大……你怎么来了?”
“还不快起来?”他垂眸看她,啧了一声。
陈宝香立马起身让开,还给他擦了擦凳子。
张知序接过她的牌坐下,扫一眼,有点嫌弃:“你什么手气。”
“手气好我也就不会输了。”她嘟囔,看着他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小声道,“你真听见我喊你啦?”
摸着腰间装佛像的袋子,她感动不已,“我那一百文原来没白花。”
“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抿唇,“我不过是饿了出来寻些吃的,顺便瞧见了你。”
一看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定又是被这些人欺负了。
张知序扫了对面一眼。
陆清容一抖,下意识地往后缩,桌上其他人面面相觑,也大气都不敢出。
这人穿的衣裳跟裴如珩身上的很像,都是青桀色,裴如珩那套已经很贵气了,毕竟是为着生辰提前了好几个月用上等的料子做的。
但跟来人这套放在一起,众人才惊觉好衣裳贵不在料子,而是在剪裁。裴如珩那套略显死板紧箍,这人穿着的却是自然又垂顺,手腕起落间,不用任何花纹和金银装饰也透出十成十的矜贵。
什么人能比裴家公子还矜贵?
没人敢出声问,但不问好像也能猜着一二。
原本酒气横飞的席面突然间就变得清风朗月,没人敢大声喧哗,连陆清容都闷着没再找茬。
对面的丫鬟又出了两张牌。
张知序看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丫鬟手一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张知序慢条斯理地抽牌,出了两张旁人显然能接上的。
陈宝香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你会不会啊,我这筹子可是五两一个的。”
出息了,还敢在外头赌大的。
他没好气地道:“再吵我把你这一盒子全输出去。”
陈宝香立马闭了嘴。
说来也是奇了,她这把牌前后不连贯,牌面也小,原是想着少输几个筹子就很好了,谁曾想出着出着,张知序居然出完了。
“方才那两个对牌就该接的呀。”陆清容抱怨。
前头的丫鬟冷汗涔涔,她哪知道这人是在诈她,还以为他手里留着大牌想跟她抢牌权,谁料竟是在装腔作势。
“四个筹子而已。”她不服地道,“再来。”
先前说过,因着自己的儿子天赋异禀,张元初唯恐张知序少学了东西,一天能给他排近二十节课,其中有一课就是赌术。
张知序很讨厌这门课,他觉得一点用也没有。
但一连赢了七八把满筹之后,陈宝香捧着筹子,满脸兴奋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连这个都会!”她双眸璀璨如星辰,“太厉害了吧!”
张知序面上嫌弃地推开她,说着“这有什么”,嘴角却偷偷勾了勾。
陈宝香的坏处是总不顾仪态,大呼小叫,夸张无礼。但她的好处也是这个,他只要展现出一点点过人之处,她就恨不得将他夸到天上去。
总受夸奖怎么行,会让人骄傲自满、止步不前。
但他可真开心啊,连带着觉得学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么没用,至少那些因为上课而耽误错过的满天繁星,全在眼下看回来了。
他愉悦地拿起下一把牌,却见对面那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又开始动作了。
支着下巴看着,张知序没出声。
但等一把牌出完之后,他突然道:“录事,查一查各自的牌面。”
旁边的录事一愣,拨着各家的牌看了看。
那丫鬟把偷换的牌又换了回去,理直气壮地坐着等查验。
“这张三兽玄武是什么时候出的?”录事有些想不起来。
丫鬟笑道:“牌这么多,谁能挨个记得啊,总牌面没错不就成了。”
“是我的对家连着四玄武、五青龙、七朱雀、八朱雀一起出的。”张知序慢条斯理地道,“她拿三玄武充了六白虎,压了她上家的三四五六七。”
说着,拨开岑悬月的牌面,将她出的牌按顺序一一归置,又将自己的牌理出来,按顺序放好。
两家牌都对得上,独错的就是陆清容的丫鬟。
录事笑着打圆场:“这是错牌了,罚她给各家满筹便是。”
“什么错牌。”陈宝香早忍不了了,“她就是一直在换牌,我看着好几次了,这次可逮着了。”
“你含血喷人!”陆清容色厉内荏地道,“就错这一次牌,便要给我的人泼这么大盆脏水?那我还说我也看见你换牌了呢。”
“你看我换什么牌了?我若换牌,包你输得银钗都不剩一根。”
“你……裴公子你是主家,你来评理!”
裴如珩从张知序出现开始就很沉默,骤然被点名,他恹恹地道:“一把牌而已,大不了不打了就是,几十两银子算什么。”
这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吗,这是几百两银子的事!
陈宝香想争辩,可左右看看,满屋子的贵人都不怎么在意,她若执意要抓那丫鬟出老千,恐怕没人会帮她。
于是焉巴下来想就这么算了。
旁边的张知序怼了怼她的胳膊。
她扭头一看,大仙脸上的神色分外坚定,双手一抄,后头的九泉宁肃他们就都站到了她身后。
一瞬间陈宝香就来了底气。
“从最先那把算起,她出的老千一共赢下我和岑姑娘还有如玫八百六十三两。”她大声道,“裴公子若是替她给了,今日这事也就算了。”
裴如珩一愣,眉头皱起。
“由得你张口就来?”陆清容气得拍案而起,“输不起是不是?”
“我现在的筹子可是赢着的,谁出老千谁才输不起。”陈宝香拉着下眼睑朝她做鬼脸。
“你,你有什么证据!”
“要证据简单,让旁人搜一搜你这丫鬟的身,她身上定是藏了牌。”
此话一出,九泉带着人就要动手。
陆清容气急,拦在前头骂:“你们敢!我陆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有的是厉害手段,惹急了将你们都关去城北地牢,不死也让你们脱层皮!”
张知序原还只是看着,但听见这一句,他将陈宝香往身后拉,自己站了起来。
“张某学浅,不曾见识过什么厉害手段。”他盯着陆清容道,“今日就有劳这位姑娘,让张某开开眼。”
第66章 情意
一个张字说出口,满屋子的人又安静了下来。
陆清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她大抵能猜到这人的身份,但真听他亲口认了,又觉得离谱。
传闻里的张知序何其高贵,怎么可能主动来接一个外室,替她打这乌糟糟的飞叶戏,还要替她撑腰?
况且外室见着主家不该下跪行礼么,这陈宝香都嚣张成什么样了,张知序也能忍?
越想越摇头,她刚想开口质疑,岑悬月就低声道:“我方才便想说了,这位公子瞧着有些面熟,似是之前在宫里见过。”
在座这么多人,虽也都混过张知序的烧尾宴,却只岑悬月有机会与张知序见面,她都这么说了,那便八九不离十。
“原来城北地牢管的不是巡防营的公事,是你陆家一家人的私愤。”九泉在后头边念边拿册子记。
陆清容终于变了脸色,慌张地道:“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被陈宝香逼得口不择言了,她冤枉我的丫鬟——”
宁肃开口打断:“那为了还你丫鬟一个清白,这事还是当堂查验了来得好。”
说着,转头看向裴如珩:“主人家意下如何?”
裴如珩也没料到事情是这么个发展,张知序身份贵重,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但念着陆家与程家的交情,他还是迟疑地对宁肃道:“不妥吧,逼着一个姑娘家大庭广众的自证清白。”
张知序听着,眼神古怪起来:“原来裴公子知道逼一个姑娘家自证清白是不妥的。”
先前在将军府,他二话不说就让人搜陈宝香的身,那时候怎么不说不妥?
裴如珩噎住。
陈宝香十分感动地拽着大仙的衣袖,小声道:“这事我都快忘了,你居然还替我记着。”
“我没你那么好说话。”张知序扯了扯嘴角,“好了伤疤忘了疼。”
陈宝香:“……”好凶,连她也一块儿骂。
不过有大仙在,局面是一边倒的,裴如珩那边没再吭声,陆清容也不敢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