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原本是面带微笑地听着他说话,这席话一出,她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开始慢慢地僵硬起来,而后一丝生死土崩瓦解:“……什么意思?江殷不是还在大理寺当中准备发配西北么?”
“你是真的不知道?”徐云知眼底积聚的疑惑越发深沉,“江殷三天之前就已经从大理寺悄悄被遣送回家。”
徐云知的话分明说得有条有理,可陆玖却怎么听怎么迷糊,只觉得接连的消息好似平底响起的惊雷,把她震得几近腿软。
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陆镇的手,以防自己不小心失力摔倒在地。
陆镇也察觉到了陆玖的震悚,连忙搀扶住,又拍了拍她的背,小心唤了一声阿姐。
“……你说什么?”陆玖哑着嗓子,牵强地看着徐云知笑,“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徐云知敛眸,似乎也是在想江殷那边为何没派人来悄悄通知陆玖。
思来想去,他沉吟道:“也许,他是故意不想告诉你,也许是怕你担心……”
“我当然担心了!”陆玖忽然激动起来,而片刻又察觉到了自己失态,连忙垂下眼睑,“抱歉……”
徐云知挥手淡淡地笑了笑。
陆镇在旁边也有些焦躁地问道:“大哥不是说放逐西北么?为何突然又改了去燕云山?去西北也罢,也就是日子清苦些,受些风沙之苦罢了。去燕云山,那边都是蛮真人的军队,要上战场,一不小心是要送命的啊!”
第76章 两年之后,我一定带着功……
陆镇的话, 也正是陆玖所担心的。
去西北不过是受些风沙,去北境,那是要去送命。
大周与蛮真国开战的这些年, 成堆的人从南调往北, 尸山肉海地填上去,死了不知几许的人。
“江殷他……为何要去?”陆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几乎连不成一句连贯的话,“是不是太子妃勒令他去的?”
徐云知摇了摇头:“具体的,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件事情似乎是他自己去求的,并没有人逼他前去燕云山。阿愚跟容冽自从得知这件事情后, 也主动请缨,要跟随他一起奔赴燕云。”
“他什么时候走?”陆玖苍白着脸。
徐云知想了想:“五月初一。算起来,应该就是后天, 没几日了。”
陆玖拼命地攥着自己的手心, 尖锐的指甲抠在肉上, 那种轻微的皮肉的刺痛感让她麻木的脸有了一点牵强的笑容,以此维持她基本的体面:“是么?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徐云知看着满面的失魂落魄,也不知安慰什么, 只低声道:“我猜,他主动请缨去燕云山,或许也是因为你。”
陆玖不予回应,只是面如死灰地定定站在徐云知的面前, 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泥胎木偶。
徐云知道:“去燕云山虽然凶险, 但是立功的机会更多,说不定他这一去便能够显身成名、衣锦归来。相反若是乖乖去了西北,那他的一辈子才算是埋没了。”他凝视着陆玖, “他是想为你去挣得功名。”
陆玖站在原地,呆愣地听着,如同刀剑风霜逼压在头顶,迫使她抬不起头来。
徐云知轻叹:“他不告诉你,也不来见你,恐怕就是不想在你的脸上看见当下这副神情。而且,他自离开大理寺之后,便一直被人软禁在王府当中,不能离开,也不能见外人。上一次我们之所以能见到他,还是翻墙躲开那些人悄悄进的王府,但是见了面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被捉拿着丢了出去。他离京这件事恐怕是陛下在压着消息,因此这一去,可能你也不能为他送别……”
陆玖沉沉听着,既不点头,也不回话。
徐云知知道她是受了这突然得知的消息的刺激,因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转头对着一旁搀扶着她的陆镇吩咐道:“照顾好你姐姐。”
“我会的。”陆镇一点头。
徐云知对着姐弟二人再一拱手:“今日的事情再次谢过,我先告辞。”
“徐大哥慢走。”陆镇搀扶着陆玖客气回应。
徐云知一点头,转身上了徐家的马车。
烟雨蒙蒙当中,只见到那马车慢慢地驶离了福善街的尽头处。
陆玖站在风雨飘摇的侯府大门前,整个人似是还未回魂一般。
陆镇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害怕,担心地轻声唤道:“阿姐?阿姐你没事吧?”
陆玖攥紧了陆镇的手,如同想要在他的手心里获取几丝力量一般。
她凝眸失神望着前方,目光虚幻,直到被陆镇轻推那几下,方才回过神一般,眼里的泪水怔怔掉下。
*
陆玖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到了房间,又是怎样换了一身衣裳躺在榻上,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一个人,只余她自己孤寂地陷在重门深掩的暗沉屋中。
门外窗扉,雨打芭蕉的声音泠泠传来。
陆玖只觉得那点点的雨水如同敲在她的心口上一般,冰冷的雨水覆盖她的整颗心,渐渐地把人也冻得麻木。
她一闭上眼,面前空洞的黑暗中浮现的便是江殷那张明朗的笑脸与徐云知冷淡的话音。
他要去燕云山了,她却现在才知道。
还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
她心里有怨。
怨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
许多事情总是在事到临头之时方能回味过来。
她从前说,她想要他做一个英雄,做一个自己梦中的英雄。
可是到现在,她才清晰地认识到,她无须他做一个远远的、她无法触及的英雄,
她只要他能够在身边就好。
只要他能够平安地待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江殷,为何你偏要去最凶险的地方?
陆玖在心里不住地问,作茧自缚中却始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漆黑的屋中无人,陆玖却忽然听见床头下传来一阵嘤嘤的叫声。
她挣扎着起身,借着屋中微弱的光照,望见床头下急得来回盘旋的雪白细犬。
见到主人起身看它,它连忙抬起两只前爪,半个身子搭在床沿上,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焦急地看着主人。
看着细犬那两只如同明玉的眼珠,陆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忽然被触动,不自觉地便想起江殷从前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你带着它,以后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由它来守着你。”
面颊上有温热的液体蜿蜒着爬过脸颊。
陆玖抬手一拂,低头看,满手的泪。
她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将细犬从床沿便抱起,一把搂在怀里,将面容贴在它温热的身体上,蜷缩着坐成一团,埋头如同一只小兽般呜咽地放声大哭。
细犬蜷缩在她腿上。
它不会说话,只能嘤嘤地发出声音,歪头用舌头温柔地替主人舔舐脸上滚滚而落的泪珠,以此抚慰她的伤心。
不知哭了多久,她方才轻轻松开怀中的细犬,整个人如同一具断了线的木偶,朝着背后一倒,沉沉陷落在柔软的棉被当中,昏沉难受地闭上了哭红的眼睛。
当夜,陆玖便发了高热。
风莲半夜去查看的时候,陆玖躺在床榻上已经睡熟了,可是她却睡得极不安稳,在睡梦当中仍然皱紧了眉头,嘴里胡乱地呓呓着什么,仿似做了噩梦般。
风莲见她酡红的面色有些红得不正常,于是便轻轻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这才发现她整个身体已经烧成了个滚烫的火人。
吓得风莲赶紧去禀报了荣景院的华阳长公主,连夜惊动了几乎半壁侯府的灯火,匆匆找了大夫进来看诊,又是换衣又是敷冷水,手忙脚乱了一阵,一直到后半夜方才重新安静下来。
陆玖的身子入春后便一直不好,手脚总是冰凉,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加之又听见江殷离京前往燕云山的消息,心情惊怒哀伤之下,一瞬间就病倒下来。
风莲伺候着陆玖喝了药,发了汗退了烧,这才送了华阳长公主等回去,只留自己一个人在陆玖床榻边守夜伺候。
*
暮春的雨彻夜不休,一直滴滴答答地敲响到了第二天早上,并且还有下得愈加大的趋势。
到陆玖清醒之时,外面的细雨如烟早已经幻化成飘摇的瓢泼大雨。
陆玖被这一阵大雨吵醒,撑着沉重的身子想慢慢爬起来,可是浑身却都如灌铅似的,根本爬不起来。
她起床的动静惊动了靠在床沿下休息的风莲,风莲一个激灵便清醒了过来,赶紧拍了拍衣裳起身:“姑娘醒了?”
陆玖半躺半靠在床头上,抬手扶着沉重的头颅轻轻一点,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喉咙却像是被火烧过般难受。
风莲见状赶紧替她倒了一杯茶水:“姑娘清清嗓子。”
陆玖实在口渴难忍,整个人如同刚从沙漠当中走出的一般,就着风莲的手将那一盏茶喝了下去,喝完还尤不解渴。
风莲轻拍她的背:“您慢点儿喝。”
陆玖推开杯子,看着风莲疲惫道:“你替我换身干净衣裳吧,我有些闷,想去门前站一站透透风。”
风莲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姑娘,您昨夜人都快要烧糊涂了,大夫嘱咐你要在床上静养,不能站在风口上吹风。”
屋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这药味让陆玖心里闷闷地难受,实在是待不下去。
“你替我寻身厚实些的衣裳,再寻个昭君护额出来我带上,我出去透透气。”陆玖淡声吩咐。
风莲拗不过陆玖,只得垂首去了,从衣柜当中翻出一套厚实些的春衫,取出昭君护额,小心翼翼地替陆玖更换上,最后还又在外面套了个厚实却不闷人的披风。
换好衣裳,正巧外头的小丫头煮了药拿进来,陆玖一口气喝了,只觉得唇齿之间一片浓重的苦味,滋得她立时又清醒了不少。
风莲忙取了一颗糖渍樱桃放在她嘴里,这才化解了口里的苦味。
喝完药,陆玖放扶了风莲的手,下楼至廊庑上,斜倚在门前的栏杆上,静静看着这暴雨如鞭狠狠抽打着地面。
冷风徐徐吹来,风中的料峭之意已经在暮春里化去了大半,只余下一丝丝温柔的凉意。
陆玖垂眸静静受着阵阵清风,这才觉得自己冷静了许多,只是心中的失意还是如同厚云积压,挥之不去。
她抬头望天,但见阴翳。
心下忽然又沉了两分。
明天,就是江殷启程的日子了。
陌上柳梢头已经发了嫩绿的新芽,不远处的几株杨柳依依。
陆玖凭栏坐着,只偶尔逗弄几下围绕在身边玩耍的馒头。
出来了一阵,她觉得头上那股子昏重的感觉好了不少,遂一壁逗弄着细犬玩耍,一壁淡淡吩咐风莲:“我好了许多,一会儿扶我上楼休息吧,今日大雨,想来也不会有谁拜访,一会儿上去后便把东阁这边的大门锁上,除了祖母那边的人,我谁也不见。”
风莲连忙满口应下,伸手去搀扶陆玖。
陆玖收回正抚摸细犬的手,扶着风莲的手慢慢站起来,转身预备朝着正屋内走进去。
却就在这儿即将迈步进屋的时候,风莲忽然听见背后的细犬兴奋地狂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