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羡愚与容冽都已经在火炉前坐着,何羡愚赶紧伸手招呼江殷,笑意道:“殷哥儿,过来啊!”
江殷嘴角的笑意挥之不去,只道:“你们先喝,我一会儿过来。”说着,朝自己的铺位走去。
一众同袍看着他的背影,都偷笑着转过身,互相笑着打趣道:“咱们还是别打扰殷哥儿,他一回营帐就要躺在床上思念他的佳人,你们这些没相好的光棍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那人的话一说,二十多岁的一帮儿郎们都忍不住哈哈豪爽大笑起来,揶揄而没有恶意的笑容直逼得躺在铺上的江殷翻了个身,隐藏自己渐渐透出红晕的脸庞。
“哎,人家参军都有相好替他绣个荷包睹物思人,咱们这些没人疼没人爱的,真是可怜唷!”人群当中另一个汉子举着酒壶,看着江殷的方向佯装啧啧。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身材精装光裸着半身的青年哈哈大笑,一巴掌拍过去,打趣说:“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别人长什么样。咱们殷哥儿那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你那王八绿豆眼配个大饼麻子脸,哪家的姑娘能瞎了眼看上你?”
这话一出,在座的人都忍不住了,皆放声大笑,那个被说绿豆眼的青年满脸通红,气哼哼地说:“我就是绿豆眼大饼脸又怎么,我以前在我们乡也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嘞。”
大家被这一阵斗嘴弄得笑个不住,终于还是帐篷里最为年长的青年出面调停,众人方才渐渐平息的笑声。
营帐当中唯一的光源便是中间的火堆,这不大的光亮把每个儿郎的笑容都烘得暖洋洋的。趁着他们兀自说笑,江殷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悄悄从枕头底下的被褥伸出翻出一个崭新干净的荷包。
那荷包正是他北上燕云时陆玖亲手塞到他手里的,来到北地以后,他对她的馈赠格外珍惜,偷偷藏在自己的被褥底下,舍不得它碰到一点污渍血迹,因此带了这么久,还是如同崭新的一样。
他躺在简易的通铺上,枕着一床单薄的枕被,目光温柔凝聚这个荷包上,用自己干净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细密的针脚。
她远在千里之外,他独身在这严寒之地,只要摸到这荷包上的针脚纹路,便如同触摸到了她细腻雪白的双手。
身后男儿们的笑说声渐渐传来,江殷将荷包重新放回被褥底下压好,而后下床挤进那一圈围着火堆的同袍们之间,坐在何羡愚与容冽的中间。
大家围着火堆说话,耳边除了帐篷外狂暴的风雪声,便是眼前火堆烧着柴火时发出的火星噼啪声。
在这些声音里,人说话时的声音也显得格外的静谧宁和。
有人不经意笑着随口问道:“若是有机会回家去,你们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话音刚落,围坐火堆边的儿郎们便一个一个地开口。
有人想要在回乡之后安顿父母,有人要建一座新房,有人想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儿女,也有人想要用参军换来的银子去做个小买卖。
大家一个一个地说,最后轮到了江殷。
众人的目光皆宁和地看着他,笑盈盈问道:“殷哥儿,你呢?若是能回去,你第一个想做什么?”
江殷坐在火堆前,抓了一把柴火丢进火堆,使原本就旺的火焰烧得愈加熊熊。
他的俊美的面孔一半映照在闪动的火影里,一半浸透在阴影,琥珀色的眼仁中倒影着面前跳动燃烧的火光。
他的眼瞳渐渐蒙上一层浅淡的哀伤,唇畔的笑意沉静而温柔,认真地说道:“若是能回去,我第一个想要娶她。”
是的,他想要回去见她,回去娶她。
为这,一切痛苦煎熬,他在所不惜。
只要能够达成他心中的愿景,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还是三年,他都能够继续在这儿熬下去,知道凭借自己的力气,熬出一条凭借自己开辟出的大道来。
他只想,待他回去见她的那一日,他能够成为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
*
寒冬复春,春去秋再来。
四季更迭里,嘉熙三十七年过去,嘉熙三十八年过去……
年华流过,只剩江殷苦守在燕云山下,熬着风霜雨雪,一点点地沉静下来,也一点点地蜕变起来。
第78章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随……
自嘉熙三十七暮春江殷北上, 陆玖便再未听见过他的消息。
明明江殷、何羡愚和容冽三人是一同前往的燕云山,何府与容府每隔三月都会收到一封亲笔报平安的家书,可江殷却一封信都未曾寄回来过, 无论是寄给齐王府, 还是寄给陆玖。
陆玖只能格外关注京师当中从燕云传递回京的军报得知江殷大体安全与否,或是在何羡愚寄回的信中抠出一点点有关江殷的只言片语,知道他最近都做了些什么,负了伤, 还是立了功,被将军痛批,还是被上级赞扬。
何羡愚的母亲得知徐家兄妹二人与自己的儿子交好, 是以常常在读完书信以后,还会派人将书信送去徐府,让徐家兄妹二人查看一番。
江圆珠那边则时常嘱咐了人打听容冽的消息, 也能够每月按时得知心上的人消息。
每当陆玖看着面前捧着书信高兴得欢天喜地的徐月知与江圆珠, 都会发自心底地羡慕她们, 羡慕她们能够第一时间准确地得知自己所喜欢的人在战场上的消息,而不用像她一样,因为不知江殷的平安而终日惴惴难安。
她总是无比地期盼着家中来信, 盼望着那些来信里会不会有一封是江殷专门写给自己的,可盼望最后却总是会变成失望,因为江殷自始至终都未写给她只言片语。
一年复一年的期盼下,杳无音讯也变成了一种好消息。
陆玖开始不再盼望着他的亲笔来信, 只要能够从何羡愚、容冽的来信中, 或者传回京城的军报当中得知他零星几点碎片似的消息,知道他还平安,她心便安。
岁月匆匆, 嘉熙三十九年的时光转瞬就过,这一年陆瑜与皇太孙江炜的婚事轰动了整个京城,让宣平侯夫妇二人挣足了脸面,从此陆家在众权贵当中的身份更是不同。
陆瑜出嫁之后,魏氏便一心抓在陆瑜的肚子上,希望她能够迅速怀上江炜的孩子,在东宫站稳脚跟,同时,宣平侯侯府里便只剩下了陆玖与陆镇两个孩子。
除了魏氏偶尔会在暗地里紧张陆玖的婚事外,陆玖的生活还算从容平静。
自从江殷离京之后,她便被从前讲过六朝史的梅先生看中,梅先生很是喜欢这个聪颖好学的女学生,便将她收纳到自己的门下读书,与皇太孙江烨等少数几名宗室贵族子弟小姐们同窗。
江殷不在,陆玖便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书卷墨香之中,发奋苦读,在历经了一次失败之后痛定思痛,终于在嘉熙三十八年春的时候通过童试,又在嘉熙三十九年顺利通过了州试,只是略微可惜在嘉熙四十年的省试当中落榜,与殿试只差了一步之遥。
而经历了从前的失败,如今的陆玖面对失败已经十分坦然,加之这些年在梅先生的书斋里苦读,心思沉淀了不少,也没了从前的浮躁,于是打算在明年的时候卷土重来。
而江殷要回京的消息,便在陆玖省试失利不久后的嘉熙四十年暮春传来。
*
接到江殷回京讯息的那一日,春光正好,惠风和畅,空气中散发着新开的桐花香味,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时未到的时候,梅先生的书斋里的讲学便已经完毕,学生们拜见过老师后便各自告辞。
梅先生是一位极其有学识底蕴的老师,同时也是一位脾气秉性相当古怪的老师。
他的门下曾经出过三位当朝的状元郎,所教授的学生虽然不多,但是几乎都各自在朝为官,或显身成名成为当世有名的学者,京师当中对自己的子女有所期盼的权贵几乎挤破了头地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至他的门下,送了不知几许的珍贵礼物,可是梅先生却从不把谁放在眼里,也不把这些礼物放在眼里。
他只挑选自己喜欢的学生教授,不管学生家境平寒还是富贵。
也正因如此,梅先生在世人眼中的名望愈加高超。
陆玖将自己桌案上薄薄的几本书规整地收进书匣当中,把笔墨轻轻放到桌上原本摆放他们的地方,于是起身预备离开梅府。
身侧的皇太孙恰时也在这时候收拾好了,于是转过身来温和微笑地问道:“陆玖,一起走如何?”
时间过去三年之久,众人也各自长大,陆玖过了今年二月已经满了十九岁,而江烨等也早已经满了二十,在去岁时便已经隆重地行过成人礼,如今被皇帝任职在户部学习。
论理,江烨如今官职加身,是不必再来梅先生这里听讲学,但他却推说学无止境,自己虽然已经任职户部,却还是应该继续学习。是以,每隔几天,皇太孙的车马都会停落至梅府门前,同陆玖左右邻桌,一道听梅先生的讲学。
三年前江烨被江殷在南郊深林里一箭险些射穿心脏,休养了几乎快半年方才痊愈,这些年来体质虽然眼看着慢慢养好,但太子妃陈氏却更加心疼这唯一的儿子,不管去哪儿,总是要在儿子的身后派上一堆跟随的下人,把江烨保护得密不透风,绝不让江烨再次陷入如南郊春猎当日一般的险境当中去,一应的照顾也越加周全。
江烨今日身穿一件白玉色圆领锦袍,劲瘦的腰身上勒紧了玉腰带,头发一丝不苟地端正梳起,深黑的颜色黑得几乎透出一种富具光泽性的幽青色,趁得他温玉般的面容越发端美和丰神俊朗。因着现下几乎散学,他身上早已经披上一件单薄的鹤羽氅,通身下来,宛若庙宇之内的一尊神祇。
江烨站在陆玖的身侧,微微低头垂眸地看着她,一双深黑的眸子宛如两颗上好的墨玉,沉静地透出质地温和的眸光。
陆玖看着他,心道难怪如今京师当中的未出嫁的女子们多喜欢他。
接近五寸九尺(折合宋尺寸,现今约为186cm)的身材,配上这张冠玉绝伦的温和面孔,又有天生一份皇太孙的荣耀在身,京师当中的女子们很难不喜欢这样的男子。
陆玖听说,自江烨就任户部以后,东宫那边便开始筹谋为他迎娶名门淑女为正妃,好成家立业,可江烨自己却对这些事情从不放在心上似的,偶尔别人提起,他也只是为之淡淡一笑道:“尚早。”
江烨的眉眼里总是淡淡的,谁也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每当看到逐渐从少年长成的江烨,陆玖去总是忍不住地想起另一个远在北境边险上的人来,忍不住地想经过了三年的风雪打磨,那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同江烨一样,渐渐地长得更高,从少年蜕变成为京师当中风姿冠绝的儿郎。
自从江殷离开京师,江烨受伤之事便彻底翻篇过去,可陆玖的心里却自始至终对江烨存了一个疙瘩,觉得江殷失控射杀无辜之人的事情,可能与江烨存在着某种秘不可宣的联系。
只是这些猜想没有凭据,永远也只能留存在她自己的脑海当中罢了。
可即便如此,陆玖对江烨的态度还是肉眼可见地冷淡了下来。
从前江殷还在的时候,她私下相处对江烨便十分客气疏离,而江殷离开后,她对江烨的态度却是更加地客气持重,也更加的冷漠疏离。
陆玖收回自己的思绪,听见江烨询问是否要一同离开梅府,面容上化出一个极其克制守礼的笑意,朝着江烨的方向微微俯身,瞥下了双目只看着脚尖的方向,淡声回话道:“多谢殿下美意,臣女已经同灵川公主等邀约好了,今日歇课之后便要前往公主府小聚,怕是不便与您通路。皇太孙尊贵,还请您先行一步吧。”
这样的话,江烨已不知问了多少次,但所得到的回应永远都一样,陆玖的声音永远只会像含着霜雪一般回答他:多谢,不必。
江烨的瞳眸当中闪过一丝幽静的冷光。
这冷意,不是冲着面前的陆玖,而是冲着京师千里之外的另一人。
但他到底是持重衿贵的皇太孙,世人眼中素有贤名的温润君子,绝不会容许自己在外表露出一丝失态的痕迹,遂很快便收敛了眼底转瞬即逝的阴狠,秉着原封不动的温和微笑,只轻声道:“这话,你已经回应了我三年,我倒真想着,什么时候这拒绝的话能够变成答应的话。”
“臣女惶恐。”陆玖垂眸恭敬地回应,语气里克制而疏离。
言说惶恐,眼底却一片平静,丝毫没有惶恐的迹象。
江烨的眼神静静凝视在陆玖的身上,过了一阵,他才轻轻地复又移开目光,身上披着的鹤氅被风吹成飘扬的旗,他的脚步朝着书房大门的方向安静走去,只在临别前对着陆玖沉静道:“明日和后日我有要事在身,不便再来书房,陆玖,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陆玖驻步于原地,听闻这话,才淡漠地抬起眉睫,却见江烨早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朝着书房外的方向离开,只余下话音散落在风里。
陆玖凝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于视野,垂眸抱起桌上的书匣,微微苦笑地轻摇了一下头,随即抱起书匣也离开了书房内。
门外的春光正好,暖融融得如同流光一般照拂在身上,叫人心里也忍不住起了一层暖意。
扶花穿柳过了梅府前厅的花园,步出大门,陆玖便见到灵川公主府的人早已经等候在外,见她出来,连忙含笑上前相迎。
陆玖对前来相迎的嬷嬷们恭敬微笑点了点头,便将自己手中的东西交予她们保管,于是登车前往灵川公主府。
今日临行梅府之前,江圆珠便特意派人往宣平侯府递了帖子来,言说待她散学之后务必来一趟灵川公主府,说是自己的有要事与她相商。
坐在朝公主府行驶的马车上,陆玖挑起一角帷幔看着热闹繁华的街景,忍不住地在想江圆珠到底要找她说什么话。
陆玖出神地看着帷幔之外繁华的京师之景色,目光顺着行进中的马车一寸寸往前游移,却见到这京师繁华难以令人察觉的角落当中亦混杂着些格格不入的景象。
这些与繁华地格格不入的景象,便是寄居在各处街道边、巷陌内的北方迁徙而来的流民们。
这三年北边的战火愈演愈烈,这些难民都是因为打仗失去了自己的家乡,被迫用双足一路从千里之外的北境走到京师中歇脚,继而继续往南,抵达岭南富庶一带重新安居。
散落在街道巷陌之中的流民们浑身褴褛,头发藏污纳垢,脸上手上也盖着厚重的泥尘,身上伤口因为逃难而无法医治,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则还发着厚重的浓水。
这些可怜的难民有老有少,老的几乎年近古稀,少的甚至还在襁褓内,全部瘫坐在街道上四角的檐牙之下,共用着这小小的一角来遮风避雨。
陆玖去看过,凤鸣府内接纳的流民只是少数一部分,而更多无法进入京师城门的流民们则全部汇集在京畿的各村庄之内。
一道城墙相隔,城内还是花柳繁华,城外已经快变成炼狱之景。
这世道,流民的命简直轻贱如同蝼蚁,甚至连蝼蚁还不如。
陆玖慢慢放下了手中握着的帷幔,不忍再看窗外的景色。
马车往前又行驶了一阵,终于慢慢地停落下来,车外跟随的仆妇轻声唤道:“陆三小姐,公主府已经到了,您请下车吧。”
陆玖闻声点头,由着外面的仆妇们打起车帘,扶着自己慢慢地步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