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九月的眼睛一时亮起,而身旁陆玖几乎是忍不住地颤了一下身子,本能地抓紧了手心,以手心的痛楚维持了表面的冷静。
但还没等刘九月欣喜笑出声,江殷却转头微笑地看向了站在人群外的陆玖,眼神坚定而执着:“只是这样好的荷包不应该送给我,应该送给值得的人,我的身边已经有人能够替我做这样的针线,她做得很好,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喜欢的样子。所以,刘姑娘,恕我不能接受。”
刘九月眼底的炙热欣喜一瞬间如若被一盆冷水浇淋,滋滋地冒出一把惨淡的残烟。
而身侧接收到江殷真挚目光的陆玖,心底却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升起了一盆火,直把她的心和眼照亮。
哪怕他站在了人群里,他的眼睛却也永远只会望向人群之外的她一人。
刘九月捧着荷包的手颤颤收回,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殷,眼底唯余失望。
周围她的朋友们连忙簇拥住她,这些贵女们皆认为刘九月好似受到了欺负,于是便愤愤不平地开口:“世子,我们九月是好心,你身上的那个破荷包都已经烂成这样了,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为何不肯接受九月的荷包?”
江殷瞥了一眼那名说话的少女,摸了摸自己腰间悬挂着的荷包,笑道:“我不肯换下这个荷包,是因为我喜欢这个荷包,哪怕它破破烂烂的,我也喜欢。且这个荷包是我喜欢的人第一次送我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就算是破破烂烂,也无比珍贵,我不想换下。所以,哪怕别人做的东西再好,我也不需要。”
他看着瘫软在朋友臂弯间的刘九月,眼底机务愧疚也无心疼,有的只是清澈见底的坦荡之情。他朝着刘九月抱拳行了一个军礼,恳切道:“刘姑娘,我并不喜欢你,所以你这样的珍贵的心意,是我不能领受的,你还是把它封存好,将来交给良人。”
刘九月怀着满满的柔情,下定了决心来找江殷,却得到江殷这样冷静甚至是有点冷硬的回答,顿时觉得自己一颗心被刀划开般,扑簌簌地滚下眼泪来,一颗一颗像断了线的水晶珠。
她身旁的朋友听不惯了,横眉冷眼地看向江殷道:“就算世子不喜欢九九,也应该换柔和温暖些的语气来劝慰,怎能够这般冷硬地回复她的一颗真心?世子这样做,焉知不是将她的心放在地上踩?”
“世子,你这样的回应,让九月怎么想?她可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不能这样对她!”
江殷理智地道:“我不喜欢她,自然要用这样的方式对她。否则我应该怎样?温和地劝慰她?让她以为我对她还有一分温柔存在?并没有绝了她的喜欢?”
他看着面前颐指气使的贵女们,英俊的面孔上沉静如水,并没有一丝动怒的痕迹。
那双琥珀色的眼仁坦荡地看向刘九月:“我若是那样做了,才是真的将她的一颗心随意践踏在地,才是真的害她。”
陆玖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说这话的江殷,终是忍不住低头,缓而静默地笑了一下。
这样沉稳平和的江殷,真是她前所未见的。
原本眼泪汹涌成何的刘九月在江殷平和宁静的话语声当中逐渐平息了抽噎,一双泪眼似懂非懂地看着面前高大英俊的男子,还没明白他这番冷酷话语背后存在的温柔。
她身旁围绕的贵女们也逐渐平息了怒火,面面相觑,亦不知道怎样回应江殷的话。
江殷沉默地瞥了她们一眼,而后转头,伸长手,突兀而温柔地忽然牵住了背后陆玖的手。
陆玖原本还站在人群之外,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站在了人群目光当中,站在了江殷的肩膀边。
一时间,她竟然有几分错愕。
因此她不解地看向江殷,想要从他的神情当中探知几分他的心意。
江殷不动声色地牢牢抓紧了她的手,以两个人双手的紧握来面对眼前无数或质问、或嘲讽、或羡艳嫉妒的各异目光。
此时无声,却又似一种无声的坚定回答,告诉了在场所有人,他真正的心意。
江殷不遮不掩、不羞不怯、落落大方地牵着陆玖的手,目光澄澈坦荡地看着刘九月,轻轻一笑:“刘姑娘,这就是我的玖玖,为我做荷包,让我喜欢了许多年的玖玖。我喜欢她,她就是我拒接旁人的一切理由。”
“……江、江殷!够了。”听着耳边江殷丝毫不加掩饰的喜欢,陆玖的面孔一时有些发烫起来,眼神也越发迷离温柔,她转头轻声呵斥,换来的却只是他交握越发紧密的大手。
他的手,宽大,修长,像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将她的整颗心温柔地包裹住,让她的心无处遁藏。
面前刘九月身旁的贵女们见到江殷身旁的秀丽女子,只觉得这二人站在一起时的确犹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处处登对,放在一起十分合适养眼。
可是想到刚被江殷冷酷拒绝的闺中密友,她们却又任有不忿,便冷眼打量着陆玖开口道:“恕我直言,这位陆小姐虽然容貌出色,但与我们也别无二致,只是京师当中普普通通的闺秀之一罢了,也没有贤良孝悌的名声,世子殿下,她配你跟九月配你有何差别?我看还是在京师中素有贤名的九月与您更合适,这位陆小姐怕是配不上您。”
江殷握紧了陆玖的手,两个人的掌心温度彼此相贴。他回眸对着陆玖一笑,从容回应那贵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的人说再多,那也只是无稽之谈的揣测罢了。而且你不要会错了意,我并不担心她配不配得上我,我之所以能够拼死换取今日的功名,全都是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她。”
“你……你简直是……”那贵女气得发指,却又被江殷的话堵得无法还口,气得直咬牙,她还欲再跟江殷分辩,却被刘九月的声音打断。
刘九月失魂落魄地怔怔道:“兰姐儿,别说了……”
“九月!”唤作兰姐儿的贵女不甘心地转头看向刘九月,“这齐王世子这么欺负你,我一定要给你出出气才行。”
“齐王世子没有欺负我!”刘九月忽然抬起头,语气里摆脱了之前的哭腔,眼神执拗坚定地看向兰姐儿,“我们走吧。”
兰姐儿无法,只得退回刘九月的身边,愤愤不平地看了一眼江殷。
“今日的事情,是我冒犯了。”刘九月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她愧疚地看向江殷,“失礼了。”
话毕,她又深深看了一眼站在江殷身侧的陆玖,眼底含了几丝歉疚:“其实方才在树后已经听到了世子的心意,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想要在世子面前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让陆小姐见笑了。”
陆玖望着刘九月,面容上只是浮现一丝温和的微笑,口气里并无任何的责怪与讥诮:“世子殿下是大周的英雄,你将一片心意许在他的身上,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刘九月听见陆玖宽和的语气,心底也稍稍镇定了许多,对着陆玖感激似的一笑:“陆姑娘是个很好的女子,世子选择您,那也是必然的,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便不打扰二位了……还有,今天的事情,恳请二位不要再说与旁人知道,就当今天没见过我这个人。”
江殷正色几分:“这是自然。”
刘九月朝着江殷俯身请礼,而后便带着身旁的贵女们离开了回廊处。
陆玖看着刘九月等人的身形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这才回头看向站在身旁的江殷,脸上不由得挂起两分淡若春风的笑意:“瞧见没,如今旁人都觉得你是京师当中炙手可热的小将军,我这样默默无名的闺秀,她们都觉得我配不上你。”
江殷的眼神里含了几分紧张,忙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扣住她靠往自己的怀中:“别听她们乱说,我说了,我三年前之所以决意去参军,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够配得上你,这是我在你祖母面前发过誓的话。”
他搂着他,眼里不禁泛起几丝对未知的将来的期许。这么想着,连嗓音里都浸透了柔情:“等你考上了女官,我也是将军,身有功名地位,到时候咱俩不般配,还有谁能般配?我都想好了,等你考上了女官,放榜之日我就上你们家提亲。”
陆玖听着这话,脸不由得一红,羞恼道:“谁要你上门来提亲?你上门来提亲,我与祖母就一定要答应么?”
江殷俊朗年轻的面孔上带着小将的意气风发之感,他颇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我回京之后便一直多有拜访长公主,长公主对我如今很是满意,而且你弟弟不也很喜欢我么?今日就连你父亲也对我温言相待,我的机会大着,还怕你不答应?再说了,你也不会不答应。”
自从江殷回京之后,身上原本京师纨绔子弟的气质便褪去了,多数时候总是沉稳待人,这样意气风发、笃定不疑的样子,就连陆玖也鲜少看到。现下见到他这般肯定自信的模样,她的脸上也不由得闪现出几分纵容的温柔。
江殷仔细地与她说着自己的安排:“我都想好了,此番回京我至少能够待到明年春天,我准备今年秋闱与重阳过后,就正式向你家里提亲,尽早筹备好一切,在我二十一岁生日之前,咱们就能够结为夫妻。”
原来,他早已经暗自在心里谋划好了与她的未来,甚至连每一个步骤都已经落定清楚,如此用心地布画着一切。
她心里默念着结为夫妻四个字,心底里不住地甜蜜欢喜,脸上却还是端着平静,只有微红的耳尖出卖了她的心事。
她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嘴里分明是念叨,却又充斥着无数的欢欣:“你倒是计划周全,新年前成婚,成完婚便要我一个人独守家中?你的算盘可真不错。”
江殷笑着抬手,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道:“放心,真成了婚,我怎么可能舍得长留你一人在京师之中?我是恨不得把你化成一个挂件,天天挂在我身上,去哪儿都挂着,我才放心。”
陆玖脸一烫,挥手打开江殷的手,别过脸去羞嗔道:“放尊重些,我们都还没到那一步,你满口里挂件挂件的,把我当成什么了……”
江殷缓缓受了眉宇上的笑意,眼底却多生出几丝郑重:“若是我们能够成婚,那我在燕云山下击退蛮真,便更有了信心。因为我的妻子在京师,我就一定要攻克艰险,彻底击退蛮真,从此方能与她相守,这成婚,是对我自己的约束。”
陆玖听着他的话,也不由得多了几丝憧憬:“有我在京师,你当真能够平定燕云,然后速速归京?”
江殷郑重一点头,轻笑道:“那是当然了,有你在京师等着我,我击败敌军的时候,也会更有干劲。”他眉梢一动,笑道,“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嫁给我?”
陆玖一颗心里满满地装着幸福,她努力压制着,不让自己嘴角的笑意肆意流露出来,只撇开眼睛,轻哼了一声:“那也只凭我的高兴罢了。”
说完,她便拍开江殷揽着自己肩头的手,扭身朝着宴会的方向走远。
江殷见她走了,急忙追上,一边追一边道:“我是认真的,你就考虑考虑吧,嫁给我多好啊,稳赚不赔!”
陆玖负手转过头来,笑靥如花:“你追上我再说,你追上我,我就让你……”
“让我什么?”江殷笑着,长腿三步做俩便轻易地追上了她,伸手朝着她腰间的痒痒肉上挠去。
陆玖被他挠得眼泪花都快笑出来了,急急忙忙踉跄着往前跑,两个人你追我赶,不过一会儿,陆玖便整个被江殷揉在怀里,两个人抱着笑成一团。
水榭下的波涛倒映了他们成双的身影,园中偶尔有鸟雀鸣叫,声音悠荡,听着年轻男女们的欢笑声,就连枝头上的喜鹊也羞得连连掩面。
*
时值六月,天气愈发燥热起来,太阳自清晨升起之后,便不休不眠地整日挂在穹庐之上,炎炎烈日直射人心,叫人难免浮躁起来。
而就在这样令人燥热不安的天气下,宣平侯府的下人们却发觉,自从赴宴玉兰翁主府之后,自家这位三小姐的心情是一日比一日得好,从前沉冷端庄的面孔上时时挂着和煦的微笑,就连待人接物,对人说话的口气也温和的许多,就是对着素来与她关系僵持不下的夫人魏氏,脸上的神情也松动了些许下来,偶尔母女二人也能够平心静气地淡淡说上几句。
陆玖的好心情,众人有目共睹,全然不知道她是因何高兴,就连华阳长公主身边的珈珞嬷嬷也有些迷惑,问道:“咱们三姑娘如今整日这么高兴,到底是为什么呢?”
说这话时,陆玖方才与江殷来请过安,二人请安之后便一同出了侯府,说是出去西门外的藕荷水田里采新莲,顺道钓鱼回来吃。
华阳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了几个荣景院里信得过的嬷嬷远远跟着,另外随了几个得力的年轻小厮出去保护。
见珈珞一面疑惑地看向江殷陆玖出去的方向,华阳忍不住笑着抬手一戳她的眉心:“他们小年轻的,喜欢出去便多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府里也不像个样子。怎么,玖儿高高兴兴出去,你倒是不乐意了?”
珈珞回眸笑道:“奴婢哪敢?奴婢不过是觉得这段日子,三姑娘的心情实在是好,从没见她露出这样高兴的样子。”
华阳意味深长睨珈珞一眼,抿嘴笑:“有江殷在身边陪着,她当然高兴了。”
珈珞疑道:“可是从前世子在京中,时常陪着三姑娘,也没见三姑娘高兴成这样。”
“你呀你呀,你是根木头。”华阳半是笑半是叹,“你就好好跟着我在府里打发时间吧,闭上你那张嘴。”
珈珞赔笑道:“是,奴婢这就闭上嘴。”她的目光扫过身旁摆着的一个个精美的金锁描漆彩绘红木箱笼,抿嘴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一阵子世子殿下往咱们府里来得也更勤快了,每回都给您带这么些好东西,当真是个极有孝心的孩子。”
华阳笑个不住:“他哪里是对我有孝心,分明是想从我这儿挖人,所以送这么些好东西,弥补我身边没个孙女陪着的无聊。”
珈珞也笑道:“公主先用茶,奴婢去将世子送来的礼物归归纳进库房里。”
华阳垂眸,笑着呷了口茶,点头说:“好好记着,都记在玖儿的账目上,江殷送来的这些东西,将来都是要在她出嫁的时候一道随出去的。”
珈珞微笑:“公主这是算准了两人好事将近么?”
华阳笑道:“总之,也不远了。”
珈珞垂眸莞尔道:“奴婢这就去办。”
炎炎午后正是太阳毒辣之时,江殷带着陆玖出了侯府,便乘车朝着西水门外的方向过去,一路越过半个京城,从水门城关处上船。
这月余的时间,两个人的感情越发要好,江殷借着机会时常就往陆家跑,接了陆玖在京师附近周游玩转,几乎把京师上下好吃的吃了个遍,好玩儿的地方也逛了个遍,二人的足迹四处散落。
陆玖常年在京师当中,找这些吃喝玩乐的地方不如江殷厉害,因此虽然在京师里居住了这么几年,但跟随着他重游凤鸣府,才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目光短浅。
或是因为有了江殷陪同在身边,这才觉得往昔走过数百次的道路,也重新带了新鲜之感。
江殷总是会带给她莫大的安全感。
她去到哪儿,他总会策马跟随在她的马车旁,陪着她静静穿过京师的大街小巷。
今日趁着天热,江殷便带了她去西城外的千里藕荷处采莲钓鱼,疏解午后蒸腾的暑气。
临水的气温总是比京师之内的气温要低,登船之后,水面上的凉风便徐徐送来,一瞬间吹散了人心底的被暑热蒸出的烦躁,只余下旷达清爽的神志。
家仆的一叶扁舟跟在身后,陆玖江殷二人则单独泛舟在前,两艘乌篷船隔着不远不近的恰当距离,使得前面的陆玖与江殷之间拥有了一个相对私密幽静的环境。
江殷带她来采莲垂钓的藕荷田是三年前来过的故地,如今故地重游,这里莲花碧叶婷婷依旧,一点也不曾改变。
江殷今日穿了一身简朴利落的灰白色夏衫,挽袖露出两只手臂,脚下踩着草鞋,头顶一顶竹枝松叶碧青色斗笠遮阳。
他这一身打扮立在乌篷船后掌槁,游走江上,不似王权公子,而像平民人家的邻家兄长。
陆玖坐在乌篷船头的荫蔽处,亦身穿一身透气的简单碧青色裙束,挽着简单的发髻,只在鬓边簮了两朵新开的水仙花朵。
临水照花,身旁丛丛过去硕大的粉白色莲花,花与人争艳,竟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两个人撑槁行船泛于藕荷深处,与白鹭争渡,刹那惊起一行行雪白的飞鸟掠向苍蓝。
看着那些惊慌失措争渡起飞的鸥鹭,江殷在船尾捧腹大笑,声音爽朗:“玖玖,你看那只笨鸟,飞了三次都被同伴踩了下来,怎么那么倒霉?笑死我了……”
陆玖坐在船头,往眼前的竹篓里放进一蓬蓬新摘带露的荷花与荷叶莲蓬,满满地挤了一竹篓,听见背后江殷的笑声,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