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娘道:“回禀世子妃,臣下已经仔细看过了皇太孙的尸身,其中的确有些奇怪的地方。”
陆玖黑白分明的眼睛当中眸光一锐,江圆珠的面容上也浮现微笑。
陆玖继续问:“哪里奇怪?”
罗青娘的面色浮现一缕淡淡的不安:“请公主和世子妃先恕臣下不敬之罪。”
江圆珠温和道:“罗大人有话直言不讳,我们是不会怪罪的。”
“既然如此,那臣下变大胆开口。”罗青娘抛却了顾虑,目光变得清朗起来,“臣下斗胆怀疑,现在葬入皇陵中的那个人,并不是皇太孙本人。”
这一句话,令陆玖与江圆珠的心中都炸开一个惊雷。
江圆珠面色沉静,好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陆玖的凤目当中却是衔了一丝敏锐的光,直言问道:“可有证据?”
“是。”罗青娘沉沉点了一下头,“臣下仔细看过那具尸身,发现那具尸身上有一处先天的小指缺损,很显然是在山洪之前就有了,且那一处断裂小指的手骨格外圆滑,显然是折断以后骨头本身自我修复了许多年,才慢慢长成好的,而并非他们所说的是在山洪爆发当中不小心折断的。”
江圆珠侧眸看向陆玖,眼神亦是变得有些锐利:“这些年,太子妃一直把皇太孙保护得极其周密,皇太孙一双手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任何的伤,更不可能有一根已经愈合的半截手指。”
罗青娘继续说:“且那具尸体被毁坏的脸也着实可以,按理来说,在山洪之中毁容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那尸体的脸实在是毁得太恰到好处,基本能辨认的特征都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脸上的伤口显然是有人故意伪装出不小心受伤的,但是还是被臣下找到了几处细微的像是被人用钝器割开的痕迹。”
陆玖秀丽的面孔变得阴翳起来,双眸当中好像迸射出异样的光彩,轻声慢念道:“这么看来,是有人故意事先杀害了一个人,然后用这具毁容的尸体替换掉皇太孙的尸体,想让众人都已经皇太孙是真的死了,实则,他还有可能活着。”
罗青娘恭敬地垂下眼帘:“这些臣下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臣下能够以姓名做担保来肯定,现在躺在皇陵当中的那个人绝对不是皇太孙,而是一个无名无姓之辈。”
江圆珠抬手取了一块雪花酥慢慢吃着,清冷的眉眼当中浸出寒意,她微微一笑:“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朝廷当中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能人能够看出这位‘皇太孙’身上的怪异之处。既如此,不是他们真的平庸无能,就是他们早已经被人收买,串通一气,决定用一张嘴说话了。”
陆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微笑看向罗青娘:“多谢罗大人,这段时间辛苦您了,您是个有真才实干的人,不久之后一定会在朝廷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罗青娘也笑了笑,眉目当中有些自嘲:“女子进入朝堂原本就要比男子费更多的心里,我又是出身布衣之徒,那些门第高超的杵作自然不愿意与我为伍,倒是能有机会帮得上公主与世子妃的忙。”
江圆珠笑吟吟道:“罗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从来英雄不问出处,你腹有才华,本公主也十分欣赏,等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必然会在父王面前提携你一步,让你能够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罗青娘的面孔上仍然是那副沉稳,听见江圆珠的话也不急不躁,只是跪下,按着规矩对二人行了一个礼,道:“多谢公主与世子妃。”
陆玖温和道:“罗大人一路辛苦,我这就派人送您回衙门当差。”说着吩咐了风莲恭敬送罗青娘离开。
罗青娘离开之后,江圆珠方才看向身侧的陆玖,凝神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陆玖面容沉静,眉目里噙着淡定从容,屈指在桌案上轻叩了两下:“我觉得,江烨一定还没死。”
江圆珠弯唇一笑:“我也是这么认为。”
“虽不能十分肯定,但是这件事情,陆瑜可能参与其中。”陆玖凝神细想道。
提及陆瑜的名字,江圆珠嗤笑一声,十分地瞧不上眼:“如今东宫一片阴云密布,大家都在为这丧事伤心,她倒好,仗着父皇的几句话耀武扬威,生怕谁不知道她如今是受益最大的人。这件事情,光是看谁最后占的便宜更多,也能够猜出个七八成。”
陆玖拧着细眉,想了想:“但是我觉得,以陆瑜的胆量,应该也做不出这种谋害皇太孙的事情,总觉得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
江圆珠道:“总而言之,现在大家都觉得江烨死了,只怕皇太孙的位置不久之后就会落在江炜的头上,那时候陆瑜成了太孙妃,许多事情就连我也不好插手了,所以我们动作得快些,最好是要在江炜继位之前找到人。”
陆玖面容沉肃,点了点头:“这件事情,的确不能再拖了,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吩咐人去办。”
江圆珠却笑着按住了陆玖的手,朝着陆玖日渐浑圆的腹部扬了扬下巴,说:“你如今还怀着孩子,这件事情就不要插手了,何况寻找皇太孙这件事情需要保密,必须要信得过的人手去办,才不至于打草惊蛇,你如今才接管齐王府不久,底下许多人是否身世干净还未可知,做这件事情不合适,还是我来。我手底下有一支单独听命于我的暗卫军,人虽然不多,但是十分厉害,是我九岁那年父王从禁军里拨出的高手,他们做事,可以十分放心。”
陆玖听着这席话,脸上出现几分笑容,信任地握住了江圆珠的手,点了点头:“好。”
江圆珠温婉地笑起来,黑白分明的眼中却跳动着与她外表不符的狡黠:“虽然我对江烨江炜都不太喜欢,但是相比那个蠢笨呆傻又做事冲动的江炜,我还是更希望江烨坐在皇太孙这个位置上,我们江氏的子息素来单薄,我可不希望将来统治大周的人是江炜陆瑜这样又蠢又坏的夫妻。”
陆玖听她直言不讳的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又蠢又坏?”
江圆珠挑了挑眉,笑道:“不过说起来,这些天陆瑜可还有再给你送帖子来,邀请你去东宫当中赴宴?”
陆玖回忆了一下,道:“前些天她好似身子不大爽快,所以便没让人送帖子过来,但是今天也应该好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一封送过来。”回想起那帖子,陆玖不由得无奈地摇头笑了一下,“她的心里有气,又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之前她落魄的那几次偏偏都被我看见,现在她的心里肯定还愤愤不平着,想要把我请去跟前,看看她现在荣光。”
江圆珠笑着吐槽道:“真不知道该说她这个人是信心坚韧,还是脸皮厚,你都拒了这么多次,她还有脸送帖子来?还真是千万人办事有千万方式,不要脸的人办事也有不要脸的方式。”
陆玖无奈地摇头笑道:“圆珠,你明明是个端庄公主,怎么说起话来老是这么……有趣?”她顿了顿,找到一个体面的形容词说与江圆珠。
江圆珠满不在乎地笑起来,朝着她一眨眼:“我母妃从小死了,说起来不过是个没娘的庶出公主,偏生父皇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疼爱得什么似的。你听说过一句话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是集万千怨恨于一身,宫里除了皇后娘娘,那些妃子们哪个不是明里一脸笑,暗里一把刀?若是我真那么端庄贤良,早已经不知被她们暗地欺负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絮絮说着,正想再用一叠点心,风莲却忽然上来禀报,面露难色地说:“主子,公主,东宫皇孙妃那边又送帖子过来了。”
原本还在悠闲吃点心的二人一瞬间愣住,旋即又相视而笑。
江圆珠把点心往碟子里一放,站起身去搀扶陆玖,笑道:“好啊,我们不去找她,她倒是自己赶着上来。”
陆玖扶着略有些笨重的腰肢,亦舒展地抬眸笑了笑:“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请出诸葛孔明记将安天下,陆瑜九顾齐王府,我也不能不出山。”
江圆珠与她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地一笑:“那就会会她去,免得让她总惦念着你,吃不下睡不香的。”顿了顿,她又转眸回吩咐身边的青莲道,“你去请徐家的大小姐来,我们三个起去东宫拜会皇孙妃。”
风莲应声,急急忙忙地去请徐月知去了。
陆玖忍不住笑:“公主这是要去东宫唱三英战吕布?”
江圆珠风趣道:“本公主要唱的是温酒斩华雄,但今天没有华雄,那就只能温酒斩陆瑜了。”
*
东宫宝殿之内,歌舞才换过一轮,满殿的莺莺燕燕环绕在主位之上的陆瑜身边,满堂珠翠环绕,红香绿玉,端的是华彩生姿,粉香浮动。
外头的宫女来报说陆玖前来的时候,陆瑜正与身旁的一位命妇谈笑,言语之间那命妇多番奉承,说陆瑜眉目自带贵气,一看就是有福之人,生下的孩子也必然是贵不可言的麟儿,惹得陆瑜沾沾自喜,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听见陆玖到来,陆瑜喜不自胜。
身旁谄媚的命妇巴结道:“哎呀,原来是皇孙妃的妹妹齐王世子妃来了,这明明是姐妹,怎么皇孙妃的福气便这样旺盛,世子妃便这样可怜,刚怀孕不久丈夫就奔赴前线了,也不知道这次回不回得来呢,还是皇孙妃富贵吉祥,身边有皇孙宠着疼着。”
陆瑜听到这样的话,眉梢当中的得意更是怎么都藏不住,高傲衿贵地道:“那就让世子妃进来吧。”
身旁的命妇都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趁着陆瑜派人去请陆玖的这段时间,更是极尽阿谀奉承,把陆玖踩得一无是处,把陆瑜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陆瑜得意地等着陆玖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
这些天,她心里一直有所不满,总觉得前段时间实在在陆玖面前丢了脸,总想着如何把脸面挣回来,让陆玖在她的面前丢把脸才好。
千盼万盼,今天总算是找到了她自投罗网的机会。
今日,必要让她在这满堂命妇贵女眼前难堪得无颜再出世,陆瑜才觉得自己心里的一口恶气能够出来些许。
很快,传话的宫女下去,领着陆玖走了进来。
看到陆玖的一瞬间,陆瑜的眼睛瞬间亮起,但是很快,她顿时又像遭了霜打的茄子一般萎靡不振,眉目见原本的得意转化成错愕。
陆玖来是来了。
但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不知为何还跟了灵川公主江圆珠与那个素来以武力著称的徐月知。
三个人一走进来,顿时满堂的目光都汇集在她们身上。
陆瑜的眼神一瞬含了可恶的神色,咬牙低声愤恨道:“她们两个怎么也跟来了?”
如今江殷陆镇离开京城,江烨也死了,本来以为能有机会拿捏住陆玖,却忘了她的身边还有两个招人厌的家伙。
陆玖同江圆珠徐月知一同走入宝殿当中,面色平静淡然,甚至还含着一丝从容的笑意,完全没有陆瑜意料当中惶恐难安的神态。
陆瑜的手抚上滚圆的肚子,眼神却阴狠地落在陆玖的脸上,过了一阵,她的嘴角衔了一抹笑意,对着堂下的陆玖道:“姐姐设宴,请了妹妹这么多天,妹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如今终于舍得出来了?”
陆玖站在堂下看着陆瑜,芙蓉面上风采依旧,即使怀着身孕,也不见她有一丝臃肿,不似陆瑜自己,因为妊娠,脸部与双手都已经浮肿起来,同时因为进补,整个人也圆润了一大圈。
底下的命妇贵女们也许久没见到陆玖出席宴会场合,见到她来,不免露出羡艳的目光,窃窃私语地说道:“怀了孕还是那么好看,齐王世子妃不愧是京城人人称道的美人。”
“要是我将来有孕也能像她一般不折损容貌就好了。”
这些窸窣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精准地落在陆瑜的耳朵里。
陆瑜想装作没有听见,可是耐不住那议论的声音实在太多,不由得拱起她心底的一簇火苗。
陆玖听见这些议论也只是置若罔闻,她站在那里,淡漠地笑了两声道:“前一阵子皇孙妃当着我的面受罚,想必心里一直还记挂着在我面前失仪的事情,我怕皇孙妃见到我又想起之前的受辱的事情,心生不快,所以为了您着想,我便还是决定不来您跟前晃悠,免得您时时回想当日的窘境,惹得腹中的胎儿也闹心。”
其实在场的多数贵女都曾听闻,陆瑜在拂槿轩受罚那一日,是因为齐王世子夫妇的指正,更是在一向不睦的齐世子妃面前闹了好大的没脸,她这段时间其不可耐地邀请世子妃,就是为了给自己挣回脸面,纵然她嘴上的说辞是所谓的“姐妹情深”。
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与不装的,谁心里还没数呢?
只是陆瑜毕竟怀着皇重孙,如今太孙又过身了,皇家的子息单薄,怀着皇家血脉的女子就是比真金白银还要金贵,大家也都是识趣的人,自然顺着陆瑜的心意往下演。
但是没想到,陆玖一进来,还没让陆瑜把下马威放出来,就直接重拳出击,直接把陆瑜那点昭然若揭的小心思大大方方地坦荡说出来,还故意挑了那天的陆瑜受辱的事情打她的脸。
底下好事的命妇贵女们都悄悄低下了头,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等着看戏。
陆瑜的脸色青白交加,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捏紧成拳近乎握碎,她发现自从陆玖嫁给江殷为妻,做了齐王府的主母之后,这胆子是越来越大,性格也像她那个夫君江殷一样越来越盛气嚣张。
以为自己当上世子妃就了不起了么?她可是皇孙妃,马上就要是太孙妃了!世子妃在自己跟前简直连提鞋都不配好不好?
陆瑜的眼神往下一扫,除了微笑以对的陆玖一行人,底下那些命妇贵女们的脸上也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若是现在同陆玖撕破脸,未免显得她这个未来的太孙妃太没格调,于是陆瑜想了想,还是按捺了心底的一口气,转眸恶狠狠地给了身侧心腹侍女阿碧一记眼神。
阿碧会意,连忙上前一步,对着底下陆玖叱责道:“大胆齐世子妃,见到皇孙妃还不行礼跪下?心里可有尊卑?”
陆玖八风不动站在原地,从容道:“皇后娘娘体恤我怀有身孕,除了见到皇上以外,都不用下跪行礼。如今我连见皇孙都不用行礼,又怎么需要跪皇孙妃呢?”
阿碧与陆瑜素来是主仆一个鼻孔出气,看到陆玖故意嚣张,她脱口而出:“怀着身孕又怎么样?尊卑礼仪这些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皇后尊贵,但是她也得遵从老祖宗的规矩,世子妃难道觉得自己可以不顾老祖宗的规矩,执意要冲撞皇孙妃?”
阿碧自觉得这话无可挑剔,说完之后得意地蔑视着陆玖,又回眸讨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陆瑜。
陆瑜原本气得清白交加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满意的笑容,对着阿碧轻轻点头示意,心里满意自己这个丫鬟还算是口齿伶俐。
现在,陆玖该跪了吧。
她转眸看向陆玖,虚情假意地笑了两声,非要撑着大度道:“世子妃,你也看到了,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我也是无可奈何呀。”
说完,给了陆玖一记眼神,示意她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玖却还是原地不动,抚着小腹,满脸淡淡的笑容。
陆瑜见她还是不肯动,眉宇间不由得缠绕了几丝厉色,冷眸盯着她:“怎么,不肯动吗,世子妃?”
“且慢。”陆玖还没说完,一只手便轻柔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后。
江圆珠护着陆玖,站了出来,眼眸带笑地看着堂上的陆瑜,如一只笑面虎般道:“皇孙妃的规矩极好,既然要遵从着老祖宗的规矩,那皇孙妃先跪我吧。毕竟论理来说,我虽是庶公主,但是皇孙也不过是庶孙,又是我的晚辈,皇孙妃作为皇孙正妻,也应该与皇孙一道拜我这个姑母才是。”
阿碧一时脸颊通红,支支吾吾地求救看向陆瑜。
陆瑜这才惶然察觉到自己刚才一时为求痛快,倒是让阿碧给自己挖了一个好大的坑!
因为江圆珠的年纪与江烨江炜差不了一两岁,有时候不留神,时常会忘记她其实比这兄弟二人都高一个辈分,的的确确是长辈。
自己的身份比陆玖高,但江圆珠的辈分毫无疑问是碾压自己的。
想到这里,陆瑜眼里对阿碧的赞扬顿时转化成痛恨阴毒。这么会有这么蠢笨如猪的丫鬟!
阿碧看到陆瑜眼底的阴森,也不觉浑身汗毛竖起,顿时闭紧嘴巴不敢再出头了。
江圆珠身后的青莲笑盈盈看着不为所动的陆瑜:“皇孙妃,怎么不跪?刚才你的侍女不是口口声声祖宗的规矩比天大吗?现在不跪,岂不是成了不守祖宗规矩的不肖子孙了?”
不肖子孙四个字有如四座大山,压得陆瑜简直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