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羡愚穿着一袭黑铁色的铠甲,俊秀的脸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他大大方方地承认道:“还想做什么?当然是急着结亲了,小月还在京城里等着我。”
这话一出,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只有站在江殷身边的陆镇,脸色沉沉。
江殷细心留意到身旁沉默的陆镇。
陆镇是他的小舅子,参军之前,陆玖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江殷好好照料着他,因此江殷便把陆镇时时带在自己的身边,这小半年的战役打下来,陆镇立功不少,也逐渐有了些小将的威严,与此同时,江殷也察觉到他对何羡愚还有徐月知之间特殊的感情。
江殷知道陆镇喜欢徐月知。
但是,徐月知都已经同何羡愚订婚了,二人之间的感情有目共睹,江殷虽然也心疼小舅子爱而不得,但是这样的事情毕竟不好插手,毕竟另一边是自己的好兄弟。
而且这段时间他冷眼看着,陆镇虽然喜欢徐月知,但从来都是默默将这喜欢掩藏在心中,从不让人知道,更不会给人添麻烦。
因此,陆镇偶尔对何羡愚的顶撞以及不满,江殷也适时地容忍了下来。
此刻,见陆镇听到何羡愚的话之后面色逐渐阴翳,江殷便立即转换了话题,只笑吟吟地看着大家问道:“天下太平以后,大家都想干什么?阿愚说了,阿镇,你来说。”
陆镇一愣,这才收回自己脸上阴郁的表情,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想回家再念几年书。”
江殷听了,不由得大笑:“打先在京城的时候你不爱读书,怎么现在参军了倒是又想读书了?莫不是觉得军中太辛苦?”
陆镇脸色一红,连忙道:“才不是!是我参军了才发现,其实打仗也是需要用上读书的,行军打仗讲究的不是个人的武力,讲究的是谋略,要是不读书,怎么打胜仗……”
这是这小半年陆镇在军中最深切的感触。
他从前在京城当中锦衣玉食惯了,以为京城之外的世界都是这么容易的,可真随军到了北疆,这才知道蛮真人的狡诈凶狠远远在自己想象之外,单凭着武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唯有兵书上的谋略才能统率千军。
江殷听着,朗声笑起来,抬手拍了拍陆镇的肩膀赞许道:“嗯,小舅子长大了,这话真是成熟稳重!”
陆镇脸皮薄,听见江殷这没羞没臊的直接的夸赞,脸噔地一下红成了煮熟的螃蟹:“姐夫!”
气氛一下轻松了下来,容冽紧接着沉静地开口:“若是回京,我想用我的战功,替我父亲重审冤案,另外,再把我母亲好好安置在京中,让她摆脱罪臣之妻的身份。”
容冽的话一出,大家都不由得沉默了一下。
其实众人都知道,容冽这罪臣之子的身份其实来得冤枉,当年容父被打为罪臣,其中有许多的冤屈,只是这些年来容家衰败,保全自身都已经十分不易,谈何洗清冤屈?
江殷微微笑了笑,抬手拍拍容冽的肩膀:“会的。”
容冽抬眸,淡漠地冲着江殷轻轻笑了一下。
“姐夫,那你呢?”陆镇转头看向身旁的江殷,“我们都说了,太平之后,你想要做什么?”
江殷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他脸上绽放出笑容,那双漂亮的凤眼里含着对未来的期盼:“我的愿望特俗,就不说了。”
说着,他把酒壶收进腰间想走。
何羡愚没给他逃跑的机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怀好意地笑道:“别啊殷哥儿,怕什么,大家都是兄弟,说吧。”
陆镇亦笑道:“是啊姐夫,我们都说了,光你一个人藏着掖着,像什么话?”
江殷转过身来,看向身旁的众人,打趣地挑了挑眉梢:“真想听啊?”
大家睁着好奇的眼睛,朗声说:“想!”
江殷这才转过身,看着众人一脸好奇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故弄玄虚地说道:“我嘛,我当然是个俗人,只想回家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永永远远守着她。”
“就这?”陆镇愣了愣。
“就这。”江殷十分坦诚地一笑,想了一想,又补充说道,“最好再生几个闺女,香香软软乖乖的,最好要像我妻子,儿子不行,小子太闹了,要是跟我小时候一样闹,我没心思养。”
何羡愚笑着伸手揽住江殷的肩膀,挑眉笑道:“行啊你,殷哥儿,都想到这一步了,那等回家以后,可要付诸行动啊。”
江殷的脸上红了红,旋即扬起眉毛骄傲地说:“那是自然。”
远山苍茫,长河落日之下,这般闲谈,好像不是身在这满是横尸遍野的战场,而是回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当中。
江殷看着那一轮已经落入地平线上的红日,转过头拍了拍何羡愚的肩膀,扬眉笑道:“行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今晚我同小舅子巡夜,一会儿还要准备,散了吧。”
何羡愚笑道:“正好,我那边还有几份军报要寄回京城,也先走了。”
大家谈笑着,正想从城楼之上走下来,忽然之间,原本满面笑容的江殷忽然绷紧了脸上的神情,眉心忍不住地微微蹙起,肃穆道:“你们听见了吗?”
大家的脚步一瞬间像是被粘在原地不能动弹,江殷的话音刚落,旋即,容冽的脸色也跟着变得阴晦起来。
何羡愚与陆镇猛地转过头去,感受到脚下的大地传出脉息般波动的感触,双双肃穆起来:“听见了。”
江殷那双琥珀色的凤目一瞬间变得凌厉而富有杀气,原本温和散漫的气质一瞬之间蜕变成了罗刹般的戾气,像是从尸山血海当中爬出来的鬼刹一般。
他的手下意识按在肋下的佩刀上,抬起眉睫,疾言厉色地吩咐:“蛮真的军队来了!□□手戒备!整军待战!”
何羡愚与陆镇一瞬间进入作战的状态,眼神凌厉坚定,朝江殷抱拳:“末将领命!”
容冽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将背在背上的一张雕弓取下来,而后将一只翎羽箭搭在弓弦上,冷静地瞄准了远处突然袭击的蛮真军。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倒影着远处地平线上汹涌而来的敌军,那些可恶的敌人如同倾巢而出的虫蚁一般,不要命地朝着古北口城门的方向袭来。
敌方的弩车很快架起,只见到漫天一支支燃烧着火药的巨型□□朝着城墙之上射来,落地的一瞬间,像是流星坠地,顺势点燃了那一处的城墙,受到重创的士兵们四散奔逃,有的身上还燃烧着熊熊大火,惨叫声不绝于耳。
容冽的箭矢瞄准了乱军之中一处弩床发射处的士兵,漆黑的瞳仁凌厉,找准了时机,一刹那飞快地松开弓弦,那支箭顿时听命地迅疾飞去,一瞬间就插|入了其中一个蛮真兵的眉心,对方当场气绝。
容冽没有迟疑,很快又放出另一箭,解决了那个操控弩床的蛮真兵的同伙。
周军的防卫部队已经布好,在箭阁之下拉弓挥剑,对准了城下蝼蚁一般密集的蛮真兵马。
一支一支的火箭射出去,前方很快变成了一片箭雨,蛮真的人马之多,几乎是前方的人刚刚倒下,后方的人很快就补了上去,几乎是以人肉为墙在往上冲。
江殷看着这来势汹汹几乎是要命的蛮真兵马,眉头不由得皱紧。
三天之前,大周才在古北口大胜一场,当时蛮真军的四万兵力全部被歼灭,可谓是被打得丢盔弃甲,连夜逃跑,损失极其惨重,而大周兵马自己的折损也不少。
照理说,这个时候,蛮真是不可能有余力前来反击了,双方都应该休养生息至少半个月。
可是现在,蛮真军不但卷土重来,兵马数量还极其庞大可观。
光是用肉眼粗略地看,从南边地平线上冲来的蛮真兵马,最少,也会有七万人之多。
江殷的心底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三天前被击退的蛮真军已经朝着北方败走,苏大将军与苏烈父子二人乘胜追击,已经调遣了大部分的兵马,现在古北口城池之内加上伤员,统共也不过三万人不到。
这一批蛮真军,究竟是从哪来的?
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有发觉?
战场上的一须臾已经足够改变许多事情,江殷冥想的这片刻当中,蛮真军的人肉城墙已经堆到了古北口的城门之下,并且架起了梯子准备发动攻城。
容冽当即拔剑喝令:“投石!”
一瞬间,士兵们抬着投石器前来,一颗颗的巨石呼啸着从城楼上滚下,将架梯子准备攀爬城墙的蛮真兵们一一击落。
江殷咬着牙,看向容冽道:“城中目前能用的兵马不多,我这就去找父王调遣兵马前来支援。”
容冽刚想点头,却忽然间听见不远处的城墙下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反了!反了!有人是蛮真国的奸细!大家小心——”
那一声叫喊还没彻底释放出那人的嗓子,一阵痛苦的呜咽便传来。
江殷刹那间握紧了手中的剑,朝着箭阁之下的方向冲去。
何羡愚与陆镇先一步下城集结兵马,早已经发现了队伍当中的异常。
陆镇大喊:“所有人都不许动,全部集结队伍!违者斩杀不论!”
“集结队伍!不许私下行动!”
“集结队伍!”
一时之间,城下的大周士兵极其混乱,藏匿在其中的蛮真尖细早已经跳了出来,用自己手中的刀指向身边同样穿着大周兵服的人。
因此底下的兵马还没来得及上城楼牵制从外进攻的蛮真人,就已经在城墙内打了起来。
混战当中,城内的叛徒与真正的士兵穿的都是同样的衣衫,饶是何羡愚也完全不能分辨谁是敌谁是友,他取下手里的长弓,手指尖的箭矢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真正的敌人,只能根据叛徒们的动作来勉强分辨。
城外有七万大军,城内却只有不到三万,而这三万人当中,又会有多少人是蛮真的奸细,大周的叛徒?
何羡愚一箭射穿了一个叛徒,一瞬间登上身旁的高台,瞄准了底下每一个可能的目标。
陆镇亦挥刀,嘴里大喊着:“城内的叛徒格杀勿论!”
江殷锐利的眸光一瞬间看到混战之中几个士兵贼眉鼠眼地正偷偷跑向古北口城门的方向,凤目当中陡然浸透出一股戾气,对着何羡愚道:“阿愚,严防有人在混战当中开门,你们在这里守着,我现在去找父王要求调兵支援!”
何羡愚肃穆点头,转头一步登上更高的塔台,将手里的弯弓警觉地对向了任何一个可能的敌人。
江殷转了剑就朝着齐王营帐的方向跑去。
城内已然是大乱了起来,藏匿在周军当中蛮真叛徒几乎把整个古北口城内搅得天翻地覆。
江殷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很不安的感觉。
到了的时候,戒备森严的主帅营帐前已经成为了一片狼藉,叛徒与士兵搅在一起,而主帅营帐的帘子平静地放下。
“父王!”江殷重重地喊了一声,可是营帐之内却没有传来任何的回答。
这不禁让江殷的心越发不安。
他抓着剑冲过重重尸体,一把撩开了营帐的垂帘,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营帐之内静悄悄的,齐王倒在椅子前,头与身体已经分开了,地上是赫然的一大摊血。
而平素与齐王最为亲近的陈将军却站在齐王的尸首旁,垂眸凝神地擦拭着手中长剑上染的鲜血。
这位陈将军是与父王一道参军的好友,自小一起练武,后来又一同留驻北疆,可是现在——
背叛的人当中,竟然也有他。
江殷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泛起,眼前的视野变成了一片血红色,手里的刀抓得越来越紧,皮肉与剑柄摩擦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陈将军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营帐门前的江殷,慢慢地丢掉了手里擦拭血的手帕,然后将刀锋对准了江殷,像是一头忽然奔腾呼啸的野兽,猛然朝着江殷的方向扑上来。
江殷顿时用手中的刀迎上他的。
两把兵器相交之间发出了震天的怆然声。
陈将军拼了命地想要将自己的剑往下压,而江殷则是用手里的刀抵着这股力气,想要找到机会反击。
两人交战了一个回合,刀剑相对,脸贴着脸对抗的时候,陈将军的脸上忽然泛出一个狰狞的微笑:“世子殿下难道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谋反吗?”
江殷眉睫一抬,冷冽地道:“既然你反了,那就是我的敌人,我大周的敌人!我为何要知道敌人谋反的原因?”
陈将军大笑一声:“好,不愧是齐王殿下唯一的儿子,你桀骜的样子,还真像你父亲当年,这样你父亲九泉之下也能够安歇了。”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只不过你父亲已经走了,你也赶紧下去陪着他吧!”
江殷闪身一躲,手腕一转,手中的刀一瞬朝着陈将军命门的方向直取!
陈将军一边回应着江殷的动作,一边杀红了眼地说:“大周重文轻武,那些读书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够显身成名,而我十六岁参军,为大周拼杀了这几十年的时间,拱卫疆土,身上受的伤都不知几何,现在却还是一个平常的五品将领,俸禄甚至连替我母亲看病都不够,这样的君主,我为何还要效忠?只有蛮真人肯救我的母亲,只有蛮真人肯许诺我的未来,让我不至于像一个普通的兵卒一样一辈子熬死在这几两银子上,所以世子,属下对不起你们父子,但是属下不得不这么做!”
“属下不像你们这些出身权贵皇家的子孙,属下只有靠自己才可能换取一点出路,可是这大周根本就看不起我们习武之人,一个文官从九品走到三品大员最慢只要三十多年,但是一个武官从九品走到六品都快要一辈子,属下实在是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