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了?”江殷的眼神咄咄逼人地盯着陆镇。
身为江殷的小舅子,在旁人眼里,江殷对陆镇一向是宽和耐心,从来不曾用这么重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众人隐隐感觉到,陆镇是狠狠踩了江殷的底线。
这一次,事情绝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解决。
陆镇跪在江殷的跟前,脖颈挺直,脊背不弯,一点畏惧也无,硬着头皮直言道:“是。”
江殷瞳孔缩紧,抓着陆镇胸襟的手颤巍巍松开。
陆镇心里吁出一口了然的气,闭上眼,已经猜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一声暴烈地怒喝骤然响起在陆镇的耳边,恍若敲开一个惊雷,江殷伸手一把抓着陆镇的肩膀把他按在地上,冲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撕心裂肺地道:“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不拦着!?陆镇,你罪该万死!”
说着,又是一拳。
江殷的暴怒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他们以为江殷最多会骂两句,但是没想到他会真的动手,还是下的狠手!
陆镇虽然有些功夫在身,但是他好歹算是江殷一手调|教出来的,就算武力不错,但是远远比不上江殷,现在被他按着肩膀打,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陆镇好像也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他像一只木然的破麻袋躺在地上,任凭江殷对自己拳打脚踢,很快脸上便见了血。
身旁的容冽看着江殷一拳拳地挥下去,心里一紧,知道若是放任不管,江殷绝对会把陆镇打死!他虽然震惊于何羡愚的执意离开,但是现在并不是纠结是谁放走何羡愚的时候。
他冲身上去,一把从背后狠狠地环抱住江殷,用自己还带着箭伤的身体拼命地拉开他:“殷哥儿,殷哥儿!你冷静一点!”
“你们要我怎么冷静!?我还要怎么冷静!”江殷被容冽死死圈在怀里,顿时又有七八个壮汉上前环抱住他,可就算是这样,江殷还是像一头倔强蛮横发了疯的公牛般执拗地要冲上去揍陆镇。
“阿愚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陆镇,要是阿愚有什么,我绝不放过你,绝不会!”江殷依然失心成疯,他的目光疯魔地穿过众人的桎梏,纠缠在陆镇的身上,“你们都放开!”
容冽拼命地抱着他,死也不肯松开,江殷扭头过来,对着他竟然也是一拳。
毫不留情!
“阿愚是我最最重要的人,阿愚是我当初在京城唯一的朋友,阿愚,阿愚……”他惶惶地睁着不安的眼睛,如同一只走散在迷雾里的狼,呜咽地呼唤着自己的伙伴。
阿愚这两个字像是给了江殷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他猛地爆发,一瞬间把所有缠在身上的人通通甩开,不要命地朝着茅草屋外的大雪里跑,一边跑一边喃喃:“我要去找他!我决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我们是朋友,是兄弟,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一句话顿时让木然跪在原地的陆镇回过神来,他的眼底一瞬点燃汹涌燎原的火焰,趁着众人被江殷掀翻在地的一瞬间扑了上去,用尽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拖住江殷,然后挥拳朝着他的左脸揍过去。
江殷从前还时常夸赞陆镇有天赋习武,力气也大,这半年在军中的历练更是让他的爆发力更胜一层楼,那用尽浑身力量的一拳毫不逊色于江殷,愣生生地把江殷掀翻在地。
江殷还没反应过来,陆镇已经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江殷不要命,陆镇更不要命,两个人抱在一起扭打,周围的桌椅门帘尽数掀翻,巨大的动静把茅草屋顶的墙灰都震落了下来。
两个人的脸上都是血,但是谁也不肯松开谁,江殷一拳,陆镇一掌。
陆镇一肘子挥过去,然后用双手狠狠地揪住江殷的衣领,对着他的眼睛凝神怒斥:“江殷,你还不明白何羡愚的心意吗?你还要固执吗?难道你还看不清吗?”
“现在不是你讲兄弟情的时候,我们手里握着这么多将士的性命,他们不能全部葬送在碧城!”
“何羡愚用命给你铺路,让你回到天门关去集结援军抵御那些蛮真的杂种,他不是去白白送命的,他也不想白白送命,谁他妈不想活着?你要是知道,就不要在这里像个不讲理的泼妇一样折腾!”
“江殷,你清醒点!你难道要让何羡愚所有的良苦用心功亏一篑?你难道想要所有人都去白白送死?你难道想要蛮真人的铁骑踏足我们的家园,让所有的大周子民都成为蛮真人刀下的亡魂吗!?”
眼前,像是被撕开了血淋淋的一幕。
江殷无力地躺在地上,两只眼睛里所有的光在那一瞬间都似乎被掏空了,人已经没有了灵魂,只是一具泥胎木偶。
陆镇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少年秀丽的面孔上一派老成的沉静。
他站起身,立在怔怔抬眸望着天花板的江殷身边。
陆镇微微垂下了睫毛,在俊秀的面孔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对着他冷声道:“江殷,要是你连这一点也看不清,你不配当我们的主帅,不配守卫这片土地。我会瞧不起你,我会唾弃你。”
“要不要去实现何羡愚的意愿,随你的便。要是你还是决意追着他去碧城,那好,我们这余下的一千人就舍命陪君子,大家一起去死。”
“反正不过是去死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江殷,我要提醒你,三千人的尸体就算全部堆在碧城,也阻挡不了蛮真人南下的铁蹄。”
陆镇冷漠地垂眸,睨着躺在地板上的江殷。
江殷面如死灰,一双眼珠子无神地看着上方,在陆镇的话说完之后,那双眼睛一点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理智。
容冽,还有剩余的这一屋子的伤兵败将,都用哀戚的目光看着江殷。
江殷无声地张了张嘴,空洞的眼睛渐渐被填满,他的喉结滚了滚,木然地说:“扶我起来。”
容冽沉默地上前,伸手搀扶。
江殷就着容冽的手慢慢地站起了身。
他转过目光,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屋中的人。
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隐匿在黑夜当中,如同一颗颗天上迷路的明星,全都在等着他的话,指引方向。
江殷哑着嗓子:“……阿愚走之前,说过什么话吗?”
陆镇见他似乎平静了许多,于是收敛起自己眼中逼人的锋芒,声音柔和了些许。
“有。”他说。
“是什么?”江殷的嗓音有些微不可察地颤抖。
陆镇闭上眼,遮盖住眼底的哀恸。
“他说,他对不起父母,让你好好活着,还让月知退婚,不要再等他。”
“是吗?”江殷的眼底慢慢地浮现出惨淡的笑容,“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吗?”
容冽的眼眸不由得有些泛红,在场的众将士们眼中亦浮现出敬佩与哀戚,这一群整日攀爬在尸山血海中的儿郎们,已经见惯了生死,可是在这一刻,他们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就是身为军人的信仰。
或许他们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家人,对不起朋友,亦对不起最深爱的那个人。
可是,他们对得起这一方养育自己的土地,对得起这个国家。
黑暗中,一帮大男人们红着眼眶,哽咽地流泪。
江殷站在众人当中,低着头,嘴角紧绷,眼眶里的泪水已经盈满,却怎么都不肯轻易落下来。
过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扬起脸来。
那双俊朗的面孔上满是伤痕血污,那一双眼睛却是雪亮锋利,带着出鞘的杀气和决意。
江殷咬着牙下令:“所有将士听我指令,今日起,绕过碧城,直达天门关!”
“——绝不让蛮子踏进我大周一寸土地!”
底下不知是谁先起头跟着江殷喊了一句,紧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其中,那振振之辞充斥了这间茅草屋。
“绝不让蛮子踏进大周一寸土地!”
“绝不让蛮子踏进大周一寸土地!”
“绝不让蛮子踏进大周一寸土地——”
*
千里之外,京师凤鸣。
十一月已至,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晨起之后,陆玖便在自己屋中做着针线。
腹中的孩子已经快要接近足月,这段时间陆玖一直在替他做一些虎头鞋,小帽子一类的物件,等孩子落地之后便能够穿戴。
风莲替她整理了丝线进来,顺手吩咐小丫鬟们将屋子里的炭火拨一拨,而后站在陆玖的身边笑道:“主子这些天做了这么多的衣衫帽子,以后等小世孙或者小县主出来,恐怕戴都戴不及。”
陆玖摸了摸滚圆的肚子,垂眸笑了笑,眼里已经有了初为人母的骄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做这些针线,我心里总是想着元朗,也不知道这两个多月了,怎么他一封信也没有寄回来。”
这段时日,陆玖一边同江圆珠继续寻找着江烨的下落,一边与北疆的江殷持续通信,两个人按规矩每隔半个月给一封家信。
可是自从月前开始,不仅江殷不再传回消息,就连陆玖放出去的信鸽也是有去无回,同时朝廷的军报也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北疆如此平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要么,就是大周军接连战胜,现在忙着击破蛮真最后的防线,因此没有工夫传回军报。
要么,就是他们出了什么状况,现在没办法再照例传送消息回京。
如今已近年关,凤鸣城内一片喜乐融融,众人当然都希望是前者。
但是陆玖也没有办法顾及太多,如今她的月份太大,就是简单地在屋中步行也需要人搀扶,哪里还有能力和精力派人各处调查。
自己怀着孕,江殷没消息,王府当中齐王妃又已经病危。
重重的事情牵制着陆玖,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等朝廷接到军报,才能知道北边的消息。
陆玖把手里做完的一个小鞋放下,转过头去问风莲:“今天王妃身子如何?”
风莲道:“还没去看过,一会儿让人过去看看。”
陆玖点点头:“如今我身子重,实在不方便过去照料,你替我多多留意着。”
风莲答应:“王妃屋中侍奉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贴身伺候的几位都是王妃在蛮真时的贴身侍女,主子可以放心。”
陆玖道:“我一会儿还是亲自去看看。”如今耶律珠音的身子已经彻底被掏空,行将就木,陆玖心里虽然有数,但是还是不能放心。
风莲刚答应了一声好,看了看屋外的天又道:“这天看上去像是要下雪呢,主子,咱们午后去看王妃的时候还是别坐轿了,怕这些小厮脚滑,还是我扶着您……”
风莲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陆玖皱了皱眉,风莲立时柳眉倒竖地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看看,谁在大声喧哗。”
丫鬟方才答应,正准备去看,那一阵喧哗声便逼近了陆玖的屋前,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蛮真女人扑了进来,站在外间朝着陆玖的方向哭着拜了拜道:“世子妃……公主,公主她……”
陆玖心里一乱,抓着桌角匆匆站起身,一股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
风莲急忙道:“姑姑,您仔细说,出什么事了?”
那蛮真女人是耶律珠音的陪嫁,一向忠心耿耿,她满脸泪痕地说:“世子妃,公主……归天了……”
“什么?”陆玖的手一瞬间攥紧了桌角,整个人头晕目眩,风莲急忙搀扶她站稳。
“怎么回事?王妃怎么会……”风莲惊慌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蛮真侍女哭着道:“今天奴婢们去为公主喝药,可是进了屋子发现公主睡着,原本没在意,看见公主一直没有动弹,这才上前想要唤醒,谁知道,谁知道公主早已经升遐归天……”
陆玖只觉得有一团乱麻在自己的脑海当中撕扯,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勉强让自己定下心,而后转头吩咐屋中的人道:“入宫禀告皇上皇后,王妃过世,王妃身边的婢女去伺候王妃梳洗穿衣,余下的人开始布丧。风莲,由你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