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缓缓地伸手,像搂一个小孩儿一般,动作轻柔地把江殷揉进自己的怀中,让他的耳朵贴着自己的小腹,去听那孩子坚实而有力的胎动。
她的眼底除了温柔,更多的是坚毅。
阴冷的天牢之内,她就这样温柔地抱着江殷,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冰冷的躯体,一遍一遍地说道:“江殷,记得我成婚第二日同你说过的那些话吗?你不是孤军奋战,你的身边有我,我会疼你,爱你,保护你。”
“……江殷,别怕,别怕。”
“我在这里,我护着你。”
“一辈子都护着你。”
那一刻,江殷再也无法忍耐,他扑在陆玖的怀里,想起阿愚,想起古北口的横尸遍野,想起身边的同袍们一个个地倒下,再也忍不住,再也忍不住!
他在陆玖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像个孩子。
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无奈,全部都化成了泪水,被陆玖温暖的胸怀所包容,所抚慰。
她的温柔坚强,像是一记强药注进他的心底。
二十二年来,一切的伤痛好像在这须臾间都发泄了出来。
他的一切,在她的温柔面前,都无遮无掩,无躲无藏。
*
走出大理寺牢狱的时候,乌云蔽月。
徐月知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前等陆玖。
见陆玖走出来,徐月知连忙上前搀扶了她一把。
徐月知的手掌天生长得大而细长,生来就是用以握刀拿剑的,直接就能将陆玖纤细的手掌包裹在其中。
两个女子的手紧紧相握,陆玖抬起头,冲着徐月知淡淡地笑了笑,投以感激的目光。
“还好吗?”徐月知扶着陆玖的手往外走。
陆玖轻轻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说道:“人还好,就是受了些鞭笞,容冽与我弟弟也在里面,元朗说,他们两个倒是没受什么伤。”
徐月知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但还是拧紧了柳眉:“这么看来,有些人的心思算是昭然若揭了。”
“是。”陆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意,“某些人,就是奔着江殷的性命来的。”
“可惜我现在还不够格,不能去天门关。”徐月知的话音当中有些愤恨,“否则,我一定披甲上阵,杀了那些蛮子泄愤,为阿愚报仇!”
提起何羡愚,徐月知的眼眶又红了。
陆玖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背,口气温和:“放心,不管是谁,伤害我们的人,早晚会得到惩处。”
徐月知的眼底充斥起坚强,她抬起头看着陆玖,奋力地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对了,这些天,你哥哥那边消息如何?”陆玖问道。
“如今是皇孙把持朝政,但是也仅仅是暂代皇上把持,决定的柄权还是落在皇上手里,我哥哥为大家的事情四处奔波,正在极力地陈情。”徐月知的话音顿了顿,语气里闪过一丝愤恨,“但是,这些事情做得不顺利,有人在刻意阻挠。”
“是陆瑜。”陆玖垂眸,一锤定音地说道。
徐月知点头:“没错,就是她。如今皇上皇后都没办法管事,东宫之内的太子和太子妃就更不必说了,皇太孙一死,陆瑜算是皇宫里第一第二的位置。她不久之前才替江炜生下皇长重孙,江炜无能,有时候她说的话比江炜还有分量。”
陆玖细细听着,与徐月知一同踏上马车。
徐月知坚持要先送陆玖回王府,自己再回去,陆玖拗不过她,于是同意。
马车沿着御街往回走,徐月知一边把这段时间从徐云知口中听来的话都告诉了陆玖,朝野内的这些动向都说得一清二楚。
陆玖沉吟:“没想到,陆瑜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说得难听点,她这只怕是在祸乱国政。”
“帝后与太子夫妇都病着,可不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吗?”徐月知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神情,顿了顿,她又奇怪道,“只是不知道陆瑜一个妇人,什么时候会有这么大的能力,现在朝中上下都称赞她有贤良之态,命格贵重,极力地把她往未来的皇后之位上捧。”
徐月知的脸上闪过一丝晦涩,低声道:“而且你还不知道吧?如今陆瑜受着这些追捧,人都快飘到天上了,前些天孟国公府的夫人同恒郡王家的王妃入宫请安,也不知道是哪里没遂陆瑜的意,遭了陆瑜好大的一通脾气。”
陆玖皱了皱眉:“这孟国公府的夫人与郡王妃也算是老牌的贵族了,从前就算是太子妃,也要给她们面子,陆瑜倒是把太子妃都忌惮的人也训斥了一遍。”
“还不是因为朝中都默认她是未来的皇后?”徐月知冷嗤一声,“太子妃出身微末小族,她这位置与未来的皇后太后之位都未必能保得住,倒是陆瑜出身你们陆家,家底雄厚,将来一个不定她做了皇后,你们家的姑母陆良娣就是太后,所以那些人还不赶紧见风使舵?”
“现在别说是国公府夫人和郡王妃了,只怕是太子妃,陆瑜也不见得放在眼里。”
陆玖静静听着,沉吟道:“亢龙有悔,月满则亏,登高跌重。陆瑜这么做,若是将来当不成皇后,只怕光是今日树下的敌人也够她喝一壶。”
徐月知满眼不屑:“她如今早就以为后位稳如泰山了,哪里会想这些晦气事?”顿了顿,她又整肃面容,认真地看着陆玖道,“不过玖玖,这段时间,咱们最好还是避其锋芒。”
“我知道。”陆玖轻轻点头,眼看着马车已经停在了齐王府的角门前,于是转过头对徐月知说,“一会儿我下了车,让马车送你回去。”
徐月知点头说好,看着陆玖由侍女搀扶,缓缓踩着脚踏下车。
可她双脚刚落地,王府角门之内早已经焦急翘首期盼的风莲便急忙地赶来:“主子,不好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到如今,陆玖听这一句“不好了”已经听得麻木。
齐王府蒙冤成为勾结蛮真的叛徒这件事情已经是最坏的消息,相比之下,别的任何消息,陆玖都觉得能够接受。
因为,最坏的境况也不过现在这样。
陆玖稳了稳心神,问道:“是什么事?”
马车上的徐月知也不由得打起了帷幔,紧张地看着风莲。
风莲的眼睛肿着,显然是不久前刚哭过。她看向陆玖道:“刚才侯府里有一个荣景院的小丫鬟哭着上门,说是珈珞嬷嬷悄悄送她出来报信的,说长公主快要病死了,老爷外派不在府中,夫人不给长公主请大夫,还封锁了荣景院不许人出入,要您快去救救长公主!”
“你说什么?宣平侯夫人把华阳长公主关在院子里不许请大夫?”徐月知一瞬惊呆,脱口而出。
听见风莲回话的一刹那,陆玖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好像都被人掀起来了,头晕目眩。
风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马车上的徐月知已经跳下来,一把将陆玖揽在怀中。
陆玖靠着徐月知,脸色发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嘴唇翳翳而动地问道:“怎么回事?长公主怎么会病了?”
风莲身后一个小丫鬟立即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陆玖的跟前,哭着说道:“回三姑奶奶的话,奴婢是荣景院的丫鬟衔香,五天前,宫里的皇孙妃过来请安,与夫人说了些什么,自从皇孙妃离开之后,没多久长公主就病了,而且一日比一日的严重,浑身高热,心悸难忍,身上还长了一大块一大块的黑斑,夫人说长公主这得的是什么不干不净的病,会过人,于是就把荣景院上下封锁起来,不许人出入,只准她吩咐的大夫进来看病,但是……但是大夫一次都没有来过。”
“珈珞嬷嬷想要冲出去找良医来为长公主诊治,可是守卫在荣景院门口的侍卫却不许人出入,甚至还把珈珞嬷嬷的腿打断了。”
“我年纪小,好躲藏,于是珈珞嬷嬷趁着机会把我从后院一个狗洞里塞了出去,要我来找您,求您赶紧回去救长公主,您若是再不去,只怕公主就……”
衔香哭得泣不成声,陆玖听得脸色发白。
她的拳头紧紧地攥起,手背上的一条一条的青筋浮现,紧绷的嘴角因为隐忍着愤怒而不时颤动。
陆玖忽然回想到上一世,华阳公主一个健康的老人莫名其妙就去世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早就已经难产而死,而华阳公主无人依靠,最后只怕也就是如现在这样,被魏氏与陆瑜联手谋害,无辜丧命。
就因为华阳碍了她们的路。
上一世是因为华阳不允准陆瑜身为皇太孙遗孀改嫁其弟江炜。
这一世,只怕是因为她们担心自己会去找华阳公主为江殷求情。
的确,她原本早有打算明日去见一见祖母,与她商讨洗清齐王府冤屈的事宜。
只是没想到,陆瑜魏氏的动作竟然会这么快。
才这么几天,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陆玖秀净的面孔上闪过一丝阴狠,心里一股火腾地蹿起来。
魏氏与陆瑜,这次是狠狠踩到她的底线了。
徐月知从来没见过陆玖的脸上布满这样阴森恐怖的阴霾,不由得担忧道:“玖玖,还是先找大夫去一趟侯府,给长公主看病要紧。”
陆玖缓缓收敛起眼底几乎要杀人的怒意,鼻息沉重地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风莲道:“把王府里所有的良医都带上,跟着我去一趟宣平侯府。”
风莲急急答应了一声,而后便转身去请王府当中的几位良医。
衔香睁着泪眼看向陆玖,担心道:“可是,三姑奶奶,现在荣景院内外都是夫人派来的侍卫,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陆玖看了她一眼,冷声道:“她们敢!”
说着,她侧眸厉声道:“曹影!”
一个身穿短打的精干男子很快上前,恭敬地立在陆玖的身前:“世子妃有何吩咐?”
陆玖冷眸盯着他:“带上你手下所有能打的人,跟着我走。”
曹影没有任何迟疑,抱拳一点头:“是!”
所有人都整顿齐备,陆玖这才转眸看向马车上的徐月知,肃穆道:“月知,今天可能还要麻烦你跟我过去一趟。”
徐月知知道这个时候用得上自己,便义不容辞地点头:“咱们是朋友,你有难处,我自然要与你共进退,咱们一起去宣平侯府,会会她们。”
陆玖点头,扶着笨重的腰肢登上马车,带着马车下的一列人气势汹汹地朝着宣平侯府的方向走去。
徐月知看着坐在身侧满身杀气的陆玖。
她知道,陆玖一向不是个轻易动怒的人,一旦她动怒,必然是涉及底线,或者触碰了她心目中地位重要的人。
而华阳长公主,就是陆玖最最重要的人之一。
今夜,宣平侯府有一场大闹了。
*
陆玖带着人马停在福善街陆家的大门前,跟随的人十分安分,因此动静不大。
徐月知先下车,而后搀扶着陆玖缓缓走下来。
如今已是亥时过半,宣平侯府的门禁早已落下,朱漆泥金的大门紧闭,只有门上两盏硕大的红灯笼煊赫地亮着光芒。
陆玖回眸,给了背后曹影一个眼神。
曹影立即会意跟上,而让剩下的人手停在门外。
曹影手下的这些人都是从燕云山退下来的老兵,个个都是练家子,是拿过真刀真枪,杀过蛮子,手上带血的人,光是凭空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座伫立的杀神,显露出来的杀气让周遭的人望而生畏。
陆玖带着徐月知、曹影,还有那个前来报信的小丫鬟衔香登上宣平侯的角门,沉着脸抬手叩门。
叩了两声,门内便传来掌门小厮的回话声:“来了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开门的小厮露了半个头出来,扫了一眼门外的人,愣了愣:“这……三姑奶奶,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陆玖扶着腰,笑着看向那小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底隐匿着杀意。
小厮一脸心虚,还是维持着一条门缝的宽度,站在门内赔笑道:“您当然能来了,只是大晚上的,还是由小的去通报一声夫人。”
说着,就要关门转身去给魏氏报信。
陆玖一言不发,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曹影,曹影立即会意,朝着门上就是一脚,连人带门一起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