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烨眼前的那扇窗自己缓缓关上,等到它再慢慢打开的时候,窗外原本的艳阳已经变成了不休的阴雨。
江烨知道,这是自己的回忆在梦境中重演。
这一次,窗外的大雨之中,他看见幼年的自己站在台阶下,而徐云知跟徐雨知跪在东宫前的庭院当中,太子妃的声音在小江烨的背后阴寒地响起:“皇太孙,这就是你犯的错!若是你不偷偷溜出宫去玩,若是你不荒废学业,他们今天也不用在这里受罚!说,溜出宫的事情,究竟是谁提议的,说!”
“你若是不说,那我就默认是他们兄弟俩策划的,他们兄弟二人胆敢唆使皇太孙逃学,简直是胆大包天,就算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也不为过!”
江烨站在窗内看着那阴郁大雨中的景象,年幼的自己缩瑟在殿阁之下,而年幼的徐云知带着徐雨知跪在大雨当中,两兄弟浑身湿透,徐雨知的身影摇摇晃晃,像是很快就要承受不住这样的罚跪了。
只要小江烨敢自己走进去,向太子妃说,策划出宫玩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太子妃就不会再惩罚徐家兄弟二人。
可是那一天,他很害怕。
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己向母亲说出自己才是主谋,母亲绝不会放过他。
那一刻,他怕了,他不敢说。
他宁愿让徐家兄弟替自己受罚。
反正也只是淋雨罚跪,母亲没有说要动他们,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
可是没想到,就在这场雨过后第二天,徐雨知高烧不退,大夫还没赶过来,他便夭折了。
小江烨的懦弱,害了徐雨知的性命。
江烨眼前的那扇窗再度关上,打开。
这一次,是江殷徐云知等人同自己决裂的那一天。
就在东宫门前的桃花树下,江殷、徐云知、容冽还有何羡愚,冷漠地站在小江烨的对立面,唯有苏凛一人还选择站在他的身后。
徐雨知的死,像是一把割裂锦缎的刀,刺啦一声把他与江殷他们划开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对面的江殷一拳重重地击打在小江烨的脸上,他发狠地抓着江烨的衣襟,声音颤抖而激烈地质问道:“江烨,为什么?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
“你这个懦夫!”
“你害死了雨知!”
“你没有杀人,但你就是杀人凶手!”
江殷压在他的身上,一拳一拳地揍他,而他根本没有想过要还手。
苏凛拼命地护在他的身前,想要推开江殷:“你疯了,烨哥儿也不想这样!要是他对太子妃说了,他就完了!”
江殷一面推着苏凛,一面目眦尽裂地往上继续撞,伸着手,直挺挺地指向他,一字一顿道:“你不想受责骂,所以你宁愿让别人去死是吗?江烨,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江烨看着年幼的自己倒在泥尘当中,小江烨仰着头,满脸是血,怔怔地看着还要往前冲的江殷,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这一刻,除了苏凛,所有人都离他而去。
江殷的愤怒,容冽的冷漠,何羡愚的讥讽,还有……徐云知的冷静。
最后,是徐云知把江殷拉回去的。
“别打他。”徐云知淡漠地对身侧的江殷说。
“他不配。”徐云知侧过眼眸来,继续道。
抛下最后的两句话,徐云知便转身离开,容冽随之而去,江殷也在何羡愚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走远,那双因为气愤而通红的眼睛始终带着仇恨看他。
他们,就这样走了。
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凛着急地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他起身,问道:“烨哥儿,没事吧。”
小江烨听到这个称呼,忽然浑身一凛,紧接着连忙道:“以后,不准再叫我烨哥儿!”
烨哥儿这个称呼,最开始是徐雨知叫的。
他年纪最小,和他最亲近,把小江烨当成自己的亲兄弟,总是一口一个“烨哥儿,烨哥儿”。
小江烨不想再听到这个称呼。
一听到这个称呼,他好像就会看到徐雨知在雨中那双幽怨的眼睛,他好像在用那双眼睛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实话。
童年幻梦,就此成空。
从那以后,江烨再也听不见那个称呼,所有人都只会恭敬而疏远地唤他一声——“皇太孙”。
但除了皇太孙这个身份,他好像什么也没有。
此后,那扇窗外的景象,再也没有了成群的少年,有的只是江烨一人茕茕独行的身影。
寒来暑往,从未改变。
偶尔陪在身边的,只有关在庭院金丝笼中的那只鹤。
那只鹤总是看天,少年的江烨亦总是看天。
他们好像都在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挣脱桎梏,重回那片碧蓝如洗的苍穹。
与江殷等人闹到分崩离析的地步之后,江殷被送去了蛮真做质子,何羡愚等人也散了,大家自此再也不会联系,就算偶尔碰面,脸上也不会有过多的表情。
母亲对小江烨的管教开始越发严格,一天之内有半天都要坐在桌前,守着书桌前那一方四四方方的天。
这一小片天,就是属于他的全部的世界了。
母亲的逼问,众人的冷眼,朋友的离散,一件件的事情落下来,有时候江烨便开始恍惚,他到底是江烨自己?还是皇太孙?还是杀人凶手?
母亲只要求他做一个尽善尽美的皇太孙,一个永远微笑的木头人,除此之外,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她都觉得不重要。
他的身体像一具永动的工具一样,永不停歇地在向前奔跑。
也许一辈子就会这样枯燥无味地走完。
江烨一直是这么觉得的,直到后来,窗前的画面中浮现上一世大雪天里的景象。
那天,陆玖往他的手里塞了一碗红豆汤。
那一世的陆玖笑吟吟地将那碗温热的红豆汤塞进他的手心里,然后告诉他,飞得多高多远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自己。
那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望着他的高飞,却从来没有人关照过他累或者不累。
陆玖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是的,他想要自由,他想要有一点可以自由说话做主的权力。
他喜欢陆玖,其实是因为母亲不喜欢陆玖。
他想要跟母亲对着干。
母亲越不喜欢陆玖,他就偏要喜欢她。
因为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心里会产生一种满足感,觉得自己是在违抗母亲。
那时候的他执拗地认为,母亲把他圈在这方寸的天里,剥夺了他的自由。
相对的,只要违逆了母亲的心意,他就是在争取自己的自由。
那个时候,江烨一直这么想着。
困在东宫禁庭的那只笼中鹤,十年如一日地寂寂待在金丝笼中。
不论是风霜,雪雨,晴阳,大风。
它总是仰着纤长的脖颈,凝望着苍穹。
无数次,江烨想要伸手替它打开那个牢笼,幻想着这只仙鹤从金丝笼中闯出来,而后一飞冲天,再也不回来。
过去的景象一幕幕快速地在梦境当中消散,无数的画面撞击过江烨的身体,然后飞快掠去,江烨想回首看一看,却只听见一声尖锐的鹤唳直冲云霄,他猛地回头,发现一只鹤振翅起飞。
也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便睁开了。
一宿已经过去。
梦尽。
眼前,是一方雪白的帐篷。
门外,客栈女老板轻轻地敲门问道:“客人,您早上吃什么?店里这就准备。”
江烨撑着身子,从床上慢慢地坐起身,看着敞开的轩窗外,那一轮旭日东升。
有着温度的晨曦倾撒,一束束投落在窗棂。
江烨抬手,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长而轻缓地吁出一口气。
是梦啊。
他低眉,兀自地轻笑一声。
的确,梦境里的那些画面早就成了过去的遗梦。
父君去世,皇祖父准备退位之后,他便向祖父辞去了皇太孙之位,待安置好了母亲,便孑然一身地离开了京城,这几年游历大周,他的足迹几乎快要遍布半个南周。
天已明,他的旅途还要继续往下走,不能耽搁。
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已经浪费,剩下的岁月对江烨来说,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江烨从床榻上合衣穿鞋,站起身来,抬手取过放在桌上的竹笠。
桌上的灯芯烧了一夜,已经燃尽,只余遗灰。
江烨微笑着拉开房门,看着站在门外的老板娘,和善地说道:“麻烦替我准备一壶清酒,一个小菜,一碗白米粥。”
老板娘笑吟吟地答应,带着江烨下楼,等交代了饭菜,便对江烨说道:“吃食还要好一会儿才准备好呢,客人先随我去后院逛逛,待东西好了,有人会来喊的。”
江烨温和一笑,如清风明月般:“劳烦。”
老板娘羞红了脸,客气地领着江烨去大厅背后的院子散心。
酒楼虽然小,但是一应该有的都有,供客人观赏的景观庭院也修葺得十分舒朗好看。
江烨伴着老板娘走了一圈,忽然被院中的某物吸引了视线。
老板娘见身旁的人停了步子,于是顺着江烨的目光看过去。
视线的尽头落在庭院中一只鹤的身上。
那只鹤是店里买来用以观赏的,锁在一个铁笼当中。
“公子?”老板娘不解地看着江烨,不知他为何会对一只笼中鹤投以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