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声琅琅很快将原先沉闷的气氛覆盖过去,书斋内又恢复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南池回头,看向陆玖与江烨,眼神和蔼了一些,淡声道:“都坐下各自读书吧。”
江烨温和微笑答应坐下,陆玖则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书斋背后的江殷,也只能先听南池的话落座回去。
江殷拖着那只受伤流血的手站在书斋背后,一站就是半天。
南池守在书斋内,何羡愚几人也不敢擅自离开座位带江殷出去治伤,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待散学时间的到来。
陆玖手中握着书,却再也没有心情读下去,之后的时间江烨也曾试探着继续请她解惑,但是陆玖都以南池不悦为由,只客气疏离地拒绝。
江烨知她心情沉闷,遂也不再过多烦扰请教,只安静读自己手上的典籍。
今日的每一时辰好似比从前都要长,一须臾的时间方才流过,陆玖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时辰。
难捱。
终于,午时的梆子响起,今日书斋内的讲学总算结束,江烨方才想起身与陆玖攀谈,就见她已经急不可耐地冲身站起,朝着书斋后的江殷的方向而去。
江烨沉静站在原地,望着陆玖径直向江殷奔去的背影,墨玉般的眼眸渐渐笼起一层薄薄的轻纱的雾色,那雾色慢慢爬满他的眼睛,使得那一双含情眼失去了往日的温度。
带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完全失去笑意,江烨眸光一转,看向那一抹殷红的身影。一瞬,眼底噙了一丝与他温玉般面容不符的冷酷。
第60章 兄弟对峙
陆玖没有察觉背后江烨眼神的变化, 一心只着急奔向被罚站在书斋后面的江殷,想察看他手掌心上的伤势。
江殷的视线却并未放在她的身上,而是带着滔天的愠怒看向江烨。
江烨触及到了江殷愤恨不甘的眼神, 容颜一时之间收敛起方才的冷意, 眉眼里从容酝酿出一贯的温和微笑,看着江殷的眼睛,对着他轻轻点头示意,眉梢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
致意完毕, 他便微笑着从容转身,迈步朝着兰室大门的方向走去,意欲离开。
江殷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今天这口气, 手上的手掌攥紧成拳头,血从五指缝隙当中流出,当下便拔步大步朝着江烨的方向追去, 甚至没有搭理上前的陆玖。
一旁小心观望的何羡愚等人见江殷朝着江烨的方向冲上去, 连忙有随行, 想要拉住江殷。
“殷哥儿!算了算了!你手还伤着呢,咱们先回去上药成不?”何羡愚抱着江殷的大腿,像一只秤砣一样拖住他, 不让他再靠近江烨。
徐云知拉着江殷的胳膊死活不放手:“江殷,你疯了?嫌今天伤得太轻么?”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按住江殷,可到底技不如人,对着这头倔驴, 他们几个根本不是对手!
盛怒中的江殷只是一抬胳膊一踹腿, 便轻轻松松地将何羡愚徐云知几个人掀翻在地,只有容冽的武艺好些,没有摔倒, 但还是被江殷推了个趔趄。
江圆珠赶忙上前搀扶住容冽:“没事吧?”
徐月知也担心地扶起何羡愚,关切问道:“羡愚哥哥,你要不要紧啊?”
外头等着徐月知出来的陆镇听见书斋内的动静,连忙闯进来,正好见到一众人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只有徐云知无人搀扶,于是连忙去帮忙搀起他。
江殷摆脱了桎梏便朝着江烨的方向追去,陆玖见情势不妙,连忙提裙急急跟上去。
江殷像是杀红了眼,丝毫不管自己的被戒尺责打过的手还血迹斑斑,执念一般冲出了书斋,追着江烨的方向跑去,一路穿过廊庑,沿路撞到了十来个人。
陆玖不如他腿长,也不及他跑得快,裙子又束缚着双腿,不能全然迈开,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赶在江殷堵住江烨的一瞬间赶到现场。
背后何羡愚等一众人也急忙追上。
江殷在江烨即将跨出广贤书院大门之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烨身侧的小内侍们十分眼明手快,看到江殷追至主子身侧,立即上前用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殷用自己受伤的手紧抓江烨的肩膀,愣是铁了心不肯松手,手上的血珠赫然在江烨的衣袍上印落一道红痕。
江烨甚至没回头,簇拥在一众内侍之中,朝着书院大门的方向信步闲庭走出去,在一众随从们的拥护下登上马车。
江殷被一众内侍们拽住,或是拉胳膊,或是抱腿,拼了命地抓着他不让他靠近江烨,口中连连哀求道:“齐王世子就可怜可怜奴才们吧!”
江殷气力纵然大,可是叫十来个人拖住手脚,亦觉十分难缠,一时竟摆脱不开这桎梏,只一双眼睛失心疯般通红盯着江烨远去的方向。
陆玖与何羡愚等人围上前来,想要劝解江殷:“殷哥儿,算了吧!这会儿若是再闹出动静,只怕先生还要责怪,还是先去上药。”
陆玖站在江殷身旁,只见他对何羡愚的这番话置若罔闻一般,眼眶通红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向江烨离去的马车。
她手里还攥着那个被烧毁的双面绣荷包,五指渐渐攥紧,将那荷包抓出一道道皱痕,一如她此刻揪紧的心。
旁人劝说对于江殷来说简直犹如放屁,他一个字也不会听,看着那只缀满星点血珠的手,陆玖的心揪得难受,沉默中,她抬手捏住他衣袖的一角:“江殷,去上药吧……”
陆玖的话还没说完,一瞬间,江殷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瞬间推开了身边所有拉扯的人,他犹如一只飞出荆棘密网的鹰隼,瞬间往前飞身一跃。
刹那,陆玖手里捏着的那一片衣袂也随之滑出,手里一空,心口顿时像迎面被人重锤一拳。
她往后踉跄了一步,就望见江殷站在书院门前,将手指凑近唇边吹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口哨,瞬间,一匹快如黑色闪电的烈马从旁奔腾而出,江殷眼准手快直接凌空抓出风驰的缰绳,踩镫利落翻身上马,双腿一踹马肚,追身朝着江烨离开的方向远去。
“坏了!肯定是去追皇太孙了!容冽,咱们快跟上去!”何羡愚面色一沉,连忙吩咐容冽与徐云知二人,“云哥儿,你赶紧去告知齐王府的人,让他们预备着大夫,我跟容冽去看看能不能把人追回来。”
“好!你们快去!”徐云知点头,转身去寻齐王府的随从们。
事情发生得太快,陆玖站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空握的姿势,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愣神看着江殷消失的长街尽头。
徐月知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拉住了陆玖的手。
她温和单薄的手心里透出一点温度,让陆玖略略清醒了一些神志。
江圆珠小心抬手,拍了拍陆玖的肩膀,温声哄道:“没事的,我刚才已经派人先跟着何公子同去了,一会儿有什么消息,他们自然会跟我回禀,玖玖,你要不要先同着我去一趟公主府,咱们坐下来等消息如何?”
陆玖攥紧了手中的荷包,心乱如麻地轻轻点了点头。
江圆珠见她点头,心里才宽慰了些许,伸手搀住她的手臂,微笑道:“走,坐我的车一同过去。”
陆镇站在身侧,听见陆玖要先去一趟灵川公主府,便说道:“阿姐,我陪你同去。”
陆玖心烦意乱,并没顾得上回答陆镇的话,倒是徐月知听见,转身对陆镇和和颜悦色道:“公主府你进出不便,还是先回去吧,你姐姐那儿有我们陪着,到时候我送她回家,你不用担心。”
陆镇速来不会否决徐月知说的话,于是低头红着脸抱拳道:“那,那就听月知姐的,劳烦。”
“无妨。”徐月知爽朗应下,目送着陆镇上了马,朝着福善街的方向走回。
“让陆府的马车跟在身后,就说我邀请陆小姐去公主府喝茶,晚些再回去。”江圆珠温声交代了贴身宫女青莲,青莲恭敬应下,转身去知会宣平侯府跟随的仆妇们。
“玖玖,走吧。”徐月知温声道。
陆玖轻轻一点头,跟随她们二人上了马车。
登车之时,她终还是放心不下江殷,扭头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留恋地看了一眼,才回头躬身进入马车内。
*
江烨的马车朝着宣德门的方向驶进,而江殷策马疾驰,就追随在马车身后一箭之远。
何羡愚与容冽追随江殷,可胯.下的坐骑到底不如江殷的风驰,很快,二人便见到江殷追随着江烨进入了宣德门内。
何羡愚在护城河大桥之外勒马,容冽追随在他身后停下,看着那一袭红衣进入高耸的宣德门,何羡愚无奈地垂下头,长长叹了口气。
进了那道宫门,他们便不能再追逐而上,不过幸好临行前江圆珠亦派了几个侍卫跟随,何羡愚与容冽便也只得在宫门外等消息。
“殷哥儿啊殷哥儿,你可不能再这么莽撞!”何羡愚急得抓心挠肝,手里攥紧了缰绳,坐在马背上焦急等待着消息。
*
江烨乃皇太孙,进入宫廷自然无需盘查,马车外随行的内侍回头瞥了一眼,但见江殷纵马入宫,于是便对着垂帘内侧的江烨询问:“殿下,齐王世子就跟在您身后,可要让侍卫把他轰出拱门?”
江烨一早听见了背后紧跟的马蹄声,他闲闲靠在马车内坐席的引枕上,面前一张小巧的紫檀木几上摆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紫琉璃香炉,一点气味温淳的香气袅袅飘出,如云雾般萦绕在江烨秀丽精致的面容旁,衬得那双沉黑的眼睛神色明晦难辨。
他眼帘浅浅掀起一线,瞳眸中已全然无了之前在书院时对着陆玖的温和无辜,漆黑的眼如同一帘深沉的颜色,暗得不见一点星光。
“不用,随他便是。”江烨轻嗅熏香烟雾,一派慵懒的缭绕之间,淡淡回应车外随行的内侍。
“是……”内侍怯怯低声应下,不敢多言。
江烨纤长莹白的五指轻轻点在玉砌的扶手上,打着节拍。
背后马蹄声逼近,从他身边平行超过,抢先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马蹄声一停,江烨轩朗奢华的马车也应声停下。
江烨稳如泰山地斜靠在马车内,并没有问责马车为何戛然停下,只修长的五指轻轻拖着一边腮,懒洋洋地闭目养神。
“世子!世子爷您不能这样!”马车外传来一阵人声喧闹,并一些肢体推搡间发出的动静。
“都让开!”江殷的叱责声响起,脚步声逼近垂帘,一刹那,原本幽暗清净的马车内骤然照射进明亮的光纤。
江烨的眉心轻轻一跳,纤长如寒鸦翅羽的睫毛轻颤打开,眼神犹如一潭漆黑的古井,静静地凝视车外蛮横挑起车帘的人。
江殷一身红衣飒落站在车门外,径直用手里的刀挑起马车垂帘的一角,一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射出寒光,犹如射出两道利剑一般,直直扎进江烨的眼睛。
车内正位之上,江烨不动如山,见江殷握刀来势汹汹,秀丽面容平静无澜,倒是身侧的众内侍们见到这寒光凛冽,一早吓弯了双腿,又惊又怒喊道:“齐王世子大胆!皇宫禁内,你岂敢带刀横冲直撞冒犯皇太孙?快把刀放下!”
“来人!保护太孙!”
内侍们尖锐的声音拧成一把尖.刀扎进江殷的耳鼓内,让他极其不悦地皱了眉头,握刀的挑帘的手丝毫没打算放下。
身侧的侍卫们闻讯赶来,见是江殷对太孙不敬,连忙拔刀警告:“齐王世子,把刀放下,否则下臣等便不客气!”
江殷理都不理,只一味看着江烨,寒声道:“你下来。”
江烨只懒懒抬了下眼帘,兀自一笑,丝毫不把江殷的威胁放在心上:“元朗有何要紧事禀报为兄?为兄听着,就这么说吧。为兄少时还要去皇上处请安,不似你这般清闲。”
江殷拿刀挑着垂帘,一双眼睛冷淡盯着他,却也没有再逼迫他下车的意思。
江烨何等敏锐的人,一眼便知江殷辛苦追随而来,定然是想要同他单独谈话,遂挑眉淡声吩咐下人道:“你们都退到二十步以外的地方去,我同齐王世子单独说话。”
“殿下,这不好吧?”身侧的内侍总管不放心反问,“若是齐王世子伤着您,奴才们怎么向皇上和太子交代?”
“放心。”江烨轻描淡写笑了一声,松开撑着腮的手,淡淡一抬指尖,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江殷的面容,“这里是皇宫禁内,皇祖父的眼皮子底下,他胆子还没大到敢在此地对我这个兄长动手。元朗,为兄说得可对?”
江烨问完,一双暗沉不见底的瞳眸望着江殷盈盈笑起来。
江殷嘴角紧抿,眼神冰冷看着江烨,没有回答他的话。
“那、那奴才们退下便是。”内侍低眉顺眼地垂头干声赔笑,对着身后的一众人眼神肃穆挥了挥手。
侍卫们豁啷一声将佩刀收回鞘中,低头恭敬退开二十步。
马车伫立在众人的视线当中,江烨微微扬了扬脸示意:“有什么话,说吧。”
“江烨,你是不是要挟了陆玖,让她陪你同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江殷开门见山,当即叱责逼问。
江烨从容一笑:“要挟?元朗,话可不能说得这般难听,陆姑娘乃是自愿赴约,同我前去梅先生府邸,你切莫小肚鸡肠,一个人在背地里瞎猜。”
江殷冷哂一声,盯着江烨的眼睛:“她看不出你的真面目,我难道还看不出来?那一日在书院你明明可以避开我的手,你明明是站稳了,你是自己倒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