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是要成为第一个青史留名的女画师的,自然要严以律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个混子。
思及此处,她在铜盆洗净双手:“府上何处有燕子窝?”
采月微怔,想了想:“花园西边的水榭好似有一个?”
“好。”明婳擦干双手,提步就往外走。
圣人云,格物致知。
于是明婳格燕子。
她坐在水榭里,仰头盯着那个燕子窝。
大燕子不在家,七八只毛绒绒的小燕子时不时叽叽喳喳。
听着这清脆鸟鸣,明婳只觉心间也好似有一缕清泉冒出,灵台明澈。
“去寻把梯子来。”明婳蠢蠢欲动。
采月错愕:“娘子,你不会要抓鸟吧?”
明婳道:“我又不是顽童,抓鸟作甚?我只是想看看它们。”
采月:“可是那么高呢。”
明婳:“多找几个人扶梯子不就行了?快去快去。”
采月:“……好吧。”
不多时,采月便寻来长梯,又唤来三个健壮的仆妇一起扶梯子。
饶是如此,看着小娘子爬上那高高的屋檐,仆妇们皆是紧张不已,时刻提醒着:“娘子当心呀。”
“知道了,你们扶稳便是。”
明婳扒在梯子上,望着那一窝毛绒绒的小燕子,眼底也不禁泛起明亮光芒。
这些小家伙儿,未免也太可爱了!
一阵油然喜爱充斥心尖,她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去摸小燕子的脑袋。
却不知是小燕子脾气太大,还是把她的小指当成虫子,张嘴便啄。
明婳连忙收手,动作一大,身子也晃了晃。
“娘子小心!”奴婢仆妇们惊呼。
“没事。”
明婳抓稳把手,低头朝她们笑笑:“是鸟儿要啄我的手呢。”
奴婢仆妇们这才长长松口气。
不远处的大槐树上,天玑也暗暗松口气。
方才她差点要飞出去接人了。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太子妃今日怎的想到去扒燕子窝?
天玑不理解,就如她不理解,太子明明在意太子妃,为何还会同意太子妃出宫?
也不知在树上潜伏了多久,水榭之中的小娘子终于从梯子爬下,眉眼间还溢着欢喜光彩,笑语清脆:“我知道该怎么画了,走吧,回去继续画。”
待那一干人乌泱泱走远了,天玑才从槐树飞下,跟上。
是日傍晚,暮色沉沉。
天玑照例回到东宫,汇报今日行程。
说到太子妃爬梯登高,窗边负手而立的年轻男人眉头轻蹙了蹙,却并未多言。
“还有一事……”
天玑抿唇,支吾道:“太子妃派人往靖远侯府送了封信。”
“靖远侯府?”
眼前男人陡然侧过身,语气里的冷冽叫天玑头皮发麻,忙垂下眼:“是,属下看的千真万确,是送给魏府六郎的。”
魏六郎,魏明舟。
裴琏眸色沉涌,袖笼中的长指也不觉拢紧。
出宫不到十日,她便这般迫不及待地寻旁的男人?
且那魏明舟不过一纨绔,有何值得她如此惦记?
天玑觑着太子的脸色,小声道:“主子可有吩咐?”
杀了他。
心底那只恶兽在叫嚣着,裴琏沉眸,又在下一刻敛起。
“以后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耍赖是小狗。”
良久,袖中长指松开,裴琏沉沉吐出一口气:“继续护卫她,其余的别做。”
天玑闻言,强压下心底诧异,拱手道:“是。”
她很快退下,窗外最后一缕红霞也被夜色吞噬。
裴琏在窗边静了许久,心绪方才平静些许。
只是转身回到桌边,看着那幅挂在博古架上的墨荷图,那阵才将压下的窒闷感又涌上胸臆。
好画是能传递情绪的,她画这幅图时,心境寂寥而苦闷。
而那份苦闷,皆是因他而起——
他冷落她,嫌她规矩不好,嫌她笑得不够矜持,还嫌她……太过黏着他。
而今,她再不会缠着他了。
一阵长长的静默后,裴琏走到博古架旁,将画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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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庭的日子选在了五月初八。
肃王妃边张罗着下人们收拾箱笼,边与明婳笑吟吟道:“咱们也不用太急着赶路,我想好了,中秋咱们在陇西过,你祖父祖母还有三叔三婶他们见着你定然欢喜。等在陇西过完中秋,咱们再回北庭,反正年前定能赶回去的。”
明婳对这个行程倒是没异议,不过:“这样算起来,阿娘您要与父亲分别一年呢,您都不想他吗?”
肃王妃闻言,竟如二八少女般面露赧色,掩唇道:“想归想,但我也想出来转转嘛。再说了,每回他在外打仗,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的,害我牵肠挂肚,嫁给他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尝一回这滋味了。”
见阿娘提起父亲时的满眼爱意,明婳既想笑,又有些涩然。
真羡慕阿娘和父亲,这么多年了,仍旧浓情蜜意,宛若新婚。
反观自己,年纪轻轻却尝够情爱之苦……
看来姐姐说得对,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能遇上那个心意相通、至死不渝的命定之人。
她的运气大抵都用在投胎上了,所以姻缘方面就倒霉了些。
这般一想,明婳心里稍微平衡了些,毕竟人这一生总不能事事圆满。
夜里用过晚膳,明婳陪着肃王妃在花园纳凉,提起明日出府之事。
“我之前就想好了,离开长安之前要请魏郎君吃顿饭,以示答谢。”
“听你这么一说,那位魏郎君的确是个不错的儿郎。”
肃王妃道:“只是男女有别,你如今虽已离宫,到底是个女郎,单独宴请外男,于礼不合。”
明婳:“我之前也想过请他来府中做客,只咱们家树大招风,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靖远侯府的姻亲侯家又与东突厥有牵连,这个时候还是与他们避开往来为好……”
“等等。”肃王妃满脸诧异看向女儿:“侯家,东突厥?”
明婳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秃噜嘴了。
但在亲娘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讪讪地将蓟州那边的情况说了。
末了,她忧心忡忡叹气:“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就是担心东突厥若真有异动,会不会又要打仗了?”
提及战事,肃王妃面色也变得凝重,不过看着小女儿那副忧愁的小模样,抬手捏捏她的脸:“好了,小孩儿家家的,怎的愁眉苦脸像个老学究。再说了,这些事自有朝廷与边将们应对,何须你来操心。”
明婳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肃王妃疑惑:“怎么了?”
明婳仰头看她:“阿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肃王妃:“啊?”
明婳还想说些“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道理,话到嘴边,对上自家娘亲困惑不解的视线,也意识到了区别。
她现下已不是太子妃了。
眼前的人也不是那个会教她驭人之术,心怀天下的储君裴琏。
恍惚间,明婳觉着她好似是一条小鱼,误打误撞游到辽阔汪洋里,见识了从未见过的波澜壮阔,经历了从未经历的惊涛骇浪,有一条龙邀她一起上天,只要跳过那个龙门,她也能变成一条搅动风云的龙。
但她又游回了她的河,继续做一条小鱼。
做小鱼当然也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但见识过汪洋,再回到河道,难免有些落差。
这份落差,小鱼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如果她和大鱼说,“我也想变龙。”
大鱼定然要觉得她在异想天开了:“你只是一条小鱼呀。”
可她知道,另一条龙与她说过:“你可以的。”
他于不知不觉中,给她播下了野心的种子,改变了她的认知。
月光清灵,明婳站在春风沉醉的夜里,忽然觉着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忘记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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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魏明舟的见面,安排在如意楼的一家雅间里。
肃王妃特地派身边的嬷嬷陪着明婳:“务必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