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婳动作一僵, 而后不服气地仰脸:“谁躲了?我有什么好躲的,又不是我害你这样。”
“是, 一切都是孤咎由自取。”
裴琏垂下眼, 目光酽酽地望着她:“孤自以为是,觉着放你离去,眼不见, 心便能定。然而自你离宫伊始,孤无一日不在想你。”
哪怕他用尽一切办法, 试图去忘记——
他收起与她有关的一切, 封闭瑶光殿的宫门, 不许身边人提及她, 甚至连东宫里姓谢的郎官都调了外任……
但都没用。
她的模样仍是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或是上朝途中看到一朵云, 或是下朝路上看到一朵花,又或是夜里处理公务时看到空荡荡的博古架, 会想起那里曾经挂着一幅她亲笔所作的画。
她无孔不入地渗进他生活中的点滴角落,甚至影响到他处世为人的习惯与理念——
意识到这点时,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一个小小的、他从前不以为意、甚至带有偏见的女子,竟潜移默化对他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影响。
他从最初的惊诧,变成本能的抗拒与逃避。
这是件很可怕的事,他该戒掉。
哪怕贪恋,也得戒掉。
他只得愈发勤勉地处理政事,用公务填满一日之中的每个时刻,让自己变得忙碌疲累,再无暇去想她。
但夜深人静时,明明身心尽疲,却始终难以入眠。
他克制不住地去想,她这会儿可睡了?她可会想他?离了宫,她过得可快活?
曾经几度,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榻,他都生出趁夜将人掠回东宫的念头。
但最后还是被理智克制住。
他不知这般的自我折磨到底何日何时才有个尽头,只得一遍遍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可耽于情爱,他现下的决定是正确的、理智的,是圣贤书里、群臣眼里最标准的一条明君之路。
直到在御书房听到她坠崖的消息,霎那间,理智崩塌。
与半年前在醉仙阁的那回不同,这次好似在心口直接剜掉一块肉,空空落落,鲜血淋漓。
若他没有放开她,她便不会遇上这种事。
都怪他,没能护住她。
“无论怎样,孤再不会松开你。”
裴琏牢牢握住掌心的细腕,神色笃定:“你是孤拜过祖宗、祭过天地的妻,此生此世,哪怕死后变成鬼,孤也不会与你分开。”
明婳傻了眼。
他这是在与她表明心意,还是在恐吓她呢?
哪有人说情话,说出一种“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味道。
不过……
她冷下眉眼,语气疏离道:“你耍无赖也没用,反正我是定要回北庭的,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
“孤不拦你。”
裴琏道:“孤随你一道去。”
明婳霎时惊住:“你去北庭?”
裴琏:“嗯。”
明婳秀眉轻蹙:“你别说笑了,你知道北庭多远吗?便是一路快马加鞭不休息也要半月。”
遑论她们队伍庞大,一路慢行,少说三月,多则半年,这还只是去程。
裴琏道:“你看孤像是与你说笑?”
明婳闻言,真往他的脸上瞄了瞄,见他容色肃正,毫无半点嬉笑之意,心下大惊。
真是疯了。
“我去北庭是回家,你去北庭作甚?再说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你这太子不当了?朝廷那一堆政事不管了?陛下能同意吗,朝臣们能同意吗?你这未免也太不负责任,太莽撞了!”
话说出口,屋内静了一静。
少倾,身前的男人低低笑了两声。
明婳被他揽在怀中,也明显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眉心蹙紧:“你笑什么?我是在与你说正经事!”
裴琏见她要炸毛,敛了笑,淡声道:“从前是孤叫你不要莽撞冲动,现下却换成你来劝孤不要莽撞,大局为重。”
明婳稍怔,等意识到这点,眼底也掠过一丝诧异。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裴琏看她:“何况你我夫妻,同心同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明明是正经的话,却不知是贴得太近的缘故,还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明婳的思绪蓦得有些跑偏。
“你别叽里咕噜的又想忽悠我。”
明婳打断他,肃着眉眼:“我是说正经的。”
“孤也是说正经的。”
裴琏道:“夫妻一体,妇唱夫随,你要去北庭,孤便随你一起,至于朝政……”
稍作思忖,他道:“父皇正值壮年,坐镇朝廷绰绰有余,缺了孤顶多是少个助力,比平日里多操心忙碌些罢了。且孤相信,父皇若知晓孤是为了挽回妻子才远行,定然也会谅解。”
他说的头头是道,明婳一时无言。
好半晌,她才掀眸打量他:“就你这等嗜政如命的人,能舍下那些政务不管?”
她从前只知世人贪玩、贪酒、贪财、贪赌、贪色,也是认识裴琏后,才知这世上竟有人会如此热爱办公!
虽然在筹建积善堂时,她稍微有些理解裴琏忙于政务的心情与那种建立“功绩”的成就感,但也不妨碍她觉得裴琏是个丧心病狂的大卷王。
“舍不下。”
裴琏如实答着,凤眸幽幽地凝着明婳:“但更不舍下你。”
纤长的眼睫猛地颤了两颤,明婳忙不迭避开他的眼,嗓音发紧:“才不听你这些胡言乱语。你快松开,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除非你答应孤。”
“答应你什么?”
“给孤一次挽回你的机会。”
“……”
明婳呼吸微窒,霎那间,皇后的话、阿娘的话,还有与裴琏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涌上脑海,千丝万缕,犹如一团斩不断理还乱的麻。
就在她迷茫无措时,门外传来采月的敲门声:“娘子。”
明婳如闻大赦,忙挣着腰身:“有人来了,你松开。”
裴琏:“那你答应。”
明婳瞪他:“你现下怎的如此无赖?”
裴琏:“……”
因着有人与他说,哄妻子的关键便是胆大细心脸皮厚。
从前他只知往前面两点钻研,如今方知最后一点才是关键。
“是,孤就无赖了。”
裴琏一脸坦然地看向她:“你将孤变成这样的,你得负责。”
明婳懵了,还带这样讹人的?
不等她再说,外头又传来采月的声音:“娘子,药送来了。”
明婳咬咬唇,横眉冷对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先把药喝了再说。还有,你身上汗味臭得很,熏死我了!”
前半句裴琏还不肯松,待听到后半句,一向好洁的太子殿下面色一僵,冷白脸庞也好似闪过一抹可疑的窘色。
他松开明婳,浓眉拧着,“真的很臭?”
明婳连忙起身,站在离他远远的,边整理着衣裙鬓发,边嘟哝道:“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
裴琏抬袖轻嗅。
新换的衣袍用香熏过,并无异味,但往肩胛胸膛处细闻,的确有些汗臭。
但他急着赶来凌源县,一路上连饭都顾不上吃,遑论寻个客栈叫水沐浴……
有心想与明婳解释,但明婳已经去开了门。
采月端着汤药进来,很是局促地给榻上的裴琏行了个礼,又与明婳道:“王妃让奴婢告诉娘子,去窗外看看。”
明婳疑惑:“为何?”
采月眨眨眼:“娘子看了便知。”
说罢,搁下汤药,福了福身子便退下。
明婳觉着莫名,但还是将汤药递给床上的裴琏,又走到窗边,抬手推开。
外头的雨停了,天空呈现一种清新明雅的雨过天青色。
这倒没什么稀奇,但等明婳偏头朝右看去,视线蓦得顿住。
只见那青蓝色的明净天空之上,竟挂着一道双层的彩虹桥。
两弯彩虹,一上一下,一浅一浓,宛若彩缎,七彩斑斓。
“竟然真的有双彩虹……”
明婳恍惚呢喃,她从前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未曾想竟在这不出名的小县里瞧见了。
至于阿娘为何要专门提醒她看窗外,因为照着她外太祖家,乌孙当地的习俗,彩虹是天神与世人的桥梁,看到彩虹的人们会在此时祝福彼此,祈求天神的赐福……
怔忪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明婳眼皮微动,回头见着裴琏走来:“你怎么起来了?”
裴琏道:“想看看窗外有何稀奇。”
见明婳蹙眉盯着他的胸膛,他似有所悟,薄唇轻扯:“别担心,气血攻心而已,不妨碍下地走路。”
“谁担心你了。”明婳收回视线,小声咕哝:“少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