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他又一次放下戒备,由着她靠近他,进了他的心。
“若那个人是你,孤便不再畏惧。”
裴琏握紧那只放在胸口的手,低头盯着明婳的眼睛,浓黑凤眸里是卸下防备、全然袒露的赤诚:“谢明婳,孤……我的心,已经在你手中了。”
“求你,别抛弃它。”
第093章 【93】
【93】
像是夜雾朦胧的河面, 舟楫荡开一阵阵滉漾的波痕,明婳的心摇曳着。
绵软的,酸涩的, 更多是恍惚。
那牢牢贴着胸膛的掌心之下, 是男人鲜活跳动的心脏, 哪怕隔着冬日袄袍,她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强而有力的律动。
这一刻,她不再怀疑他的真心, 也不再质疑他这些话。
因着她很清楚,高傲如裴子玉, 不会拿那段被遗弃的往事来博取同情。
至此, 一个真正的, 会渴望爱意,也会害怕被抛弃的, 并非那般无所不能的裴子玉, 完完全全展现在她的面前。
明婳的心没来由地慌得厉害,那扑通扑通失序跳动的节奏,丝毫不逊于面前等待答案的男人。
四目相对间, 周遭的一切好似都被冻住,唯剩下彼此那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
裴琏望着她的眼睛, 喉头微滚, 本能地想要靠近, 吻她。
明婳自也看到他眼中那仿佛能溺死灵魂的温柔, 心摇曳地越发厉害, 像是急促震颤的蜻蜓羽翅, 又像一根悬崖摇晃的绳索——
在男人的气息即将贴近时,她猛地抽回了她的手。
“不行。”
她的嗓音因极度紧张而发哑, 长睫也遽然扇动着,低着头,喃喃道:“我不行,我做不到……我……”
混沌的思绪和失律的心跳让她磕磕绊绊,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自然也没看到面前的男人陡然失了血色的脸庞。
片刻,又好似良久,裴琏哑声开了口:“为何?”
“……”
“为何不行?又为何做不到?”
“还是说,你依旧不愿原谅孤?若是这样,那也无妨,孤会继续赎罪,直到你愿意原谅孤的那日。”
“不是……”
明婳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感受到那紧紧落在身上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抬起脸,“真论起来,你如今已不欠我什么了。”
她的确因他的自负轻狂陷入险境,他却也为此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她为嫁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远去长安,他为追她,也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了北庭。
至于成婚后他对她的冷淡轻慢,这大半年里,她以怨报怨,也算还了回去。
甚至于在皇宫那几月,皇家人对她温声细语、重礼相待,而他刚到北庭就被打得伤痕累累,卧床三日。
明婳将他欠她的,一桩桩一件件从心里拎出来,又一桩桩一件件地对应抵消。
“裴子玉,你不欠我了,我也不怨你了。”
明婳仰着脸,乌眸澄澈:“这次是真的不怨了,若我说假话,就叫我……叫我再画不出好画!”
裴琏目光凝重,定定看她:“若真的不怨,那为何……不肯要孤。”
明婳一怔。
见惯了裴子玉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模样,如今见着他这副低声下气的脆弱神色,她还有些不大适应,心里也无端升起一种欺负人的愧意。
“我不是不要你,我是……”明婳本想解释,话到嘴边一琢磨,可不就是不要他了。
不不不,差点被他带偏了!
明婳闭了闭眼,捋清自个儿的思路,方才重新看向他:“现下不是你的问题了,而是我。”
“你虽对情爱一事不再畏惧,我却怕了。”
明婳捻着裙上的丝绦,瓷白脸庞挤出一抹自嘲笑意:“我觉着你从前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只要不去爱,就不会失落难过,更不会被辜负伤害。而且人活着,也不是只有情爱,还可以做其他有意义的事,像我,可以争取画出传世佳作,拿出钱财广开善堂,救济贫弱。而你呢,我相信你这般勤勉进取,也定能成为一个平定天下的贤德明君。”
“像现下这般不就挺好的吗,你有你的抱负与事业,我也有我的爱好与追求。可能咱们俩的夫妻缘分就到这了,若你不介意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裴琏闻言,面色青了又黑,黑了又青,最后听她说要做朋友,一颗心如灌酸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孤只会与你做夫妻。”
他睇着她,眸光灼灼,好似要将她的脸都灼出两个窟窿似的:“你去岁不还说,最大的愿望便是觅得一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去岁是去岁,今年是今年,人总是会长大的。”
明婳还是有些抵不住他那凌冽的目光,偏过脸道:“再说了,你去岁不也说对情爱无意,一心政事么。”
裴琏:“……”
刚要开口,又听她道:“从前我姐姐揪着我的耳朵教训我,我死活都听不进去。而今却是了悟,她说得很对,这俗世间的夫妻,大多是搭伙过日子,得过且过,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便是有那几分真心,也架不住人心易变,日子一长,就如那月下影,风中尘,终究逃不过一个同床异梦……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七个字说起来简单,但真想得到,简直得有大浪淘金般的运气。”
明婳不觉得她有那么好的运气,哪怕裴琏方才的话很是动听,叫她险些沉溺,但想到祥云阁里遇上的赵敬宇,忽又觉得“人心易变”,实在太难把握。
“无心情爱挺好的。”
明婳点着头,一脸肯定:“裴子玉,没准当朋友,比当夫妻还要长久呢?”
裴琏见她这副斩断尘缘、清心寡欲的模样,胸臆间好似堵着沉沉巨石般,既可笑,又可气——
偏偏他又无法怪她,因着这份可笑可气,皆是他一手造成,自作自受。
去岁的他,便是今日的她,木头一块,油盐不进。
而去岁的她,恰如今日的他,心心念念,只想得到她的爱。
因果轮回,现世报应。
裴琏倏地笑了。
“你…你笑什么?”明婳被他这突然的笑吓了一跳。
面前的男人没说话,只依旧垂着眼,哑声低笑,断断续续。
只笑了一会儿,他拧眉抬起手,用力地压在了心口,高大的身躯也似是不堪某种疼痛般,佝偻着躬下。
明婳见状,愈发惊骇:“你怎么了?别吓我。”
难道是被父亲打出了内伤?
这猜测叫她心中发紧,忙去扶他:“不去城西了,先去医馆……”
刚要喊车夫改道,纤细手腕便被攥住:“不必。”
明婳微怔,低头便见男人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庞转了过来,那双黑黢黢的凤眸里是掩不住的沉黯:“心病,医馆治不了。”
稍顿,嘴角又掀起一丝苦涩弧度:“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孤,心痛起来,竟是这般难受。”
就像有只无形的手牢牢攥着心脏,越收越紧,挤压出每一丝空气,绞干每一滴血液,使得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尖锐的刺痛,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偏偏那逼近窒息的痛意仿佛没有顶点,每当他以为足够痛苦,应当停了,那酸涩的痛意又如冰冷海浪般袭来,一阵又一阵,无穷无尽。
他宛若挣扎在苦海的旅人,飘来荡去,却始终寻不到一个解脱的彼岸。
“从前,孤也让你这么难受过?”裴琏哑声问她。
明婳迎着他晦涩的目光,默了片刻,道:“大部分时候算是委屈,还不到心痛的地步。”
稍顿,似是想到什么,她垂下眼睫,“真正觉着心痛,大抵是那回被刺客要挟,你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吧。”
那一夜的悲痛绝望,现下想起,心口还有些闷堵。
明婳强压下心底那冒出的酸楚,深深地吸了口气,掀眸看着他:“裴子玉,你那时真的混蛋。”
裴琏从她漆黑的瞳仁深处里,仿佛看到那日夜里哭到泪如雨下、嚷嚷着看错他的小娘子。
是啊,哪怕只是权宜之计,那字字句句,的确皆是诛心之言。
意识到这点,才将缓解的那阵痛意再次攫住了他的心,那肆意泛滥的痛意很复杂,复杂到他可以同时处理好些棘手繁琐的政事,却说不出这泛滥痛意中的有多少情绪。
总之,锥心蚀骨,痛不欲生。
明婳自也看出他愈发苍白的脸色,抿了抿唇,到底怕他自个儿把自己气死在马车上,宽慰道:“你先别想这些事了,我很难过的时候,就会寻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不然越想越难过……”
正想着给他支两个招,比如去逛逛铺子买买东西之类,马车外传来一阵哒哒靠近的马蹄声,马车也渐渐停下。
不等明婳开口,便听车厢外传来一道熟悉的清灵嗓音:“万老爹,你这是载的谁,要往哪里去啊?”
“大娘子,您可算回来了,老奴问娘子的安!”
帘外响起车夫万老爹笑吟吟的应答:“可巧了不是,车里坐的是咱家表姑娘和她郎婿,正要往城西去呢。”
“表姑娘?我家哪位表姑娘?”
“姐姐!”
明婳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男人的心痛不痛,难掩激动地推开车窗,探出半个乌发茂密的小脑袋:“是我啊!我回来了!”
腊月积雪的街边,一身朴素胡商打扮的明娓坐在马背上,瞪大了双眼:“你、你……!”
她难以置信般抬手揉了揉眼睛:“我嘞个乖乖,我不是雪盲了吧?”
“是我,真的是我!”
刚回北庭那日夜里,明婳就听父亲说已经派人去寻姐姐了,没想到这般凑巧,竟在街上遇上了!
自去年八月分开,如今也有一年多,现下看着这一身风尘仆仆男子装扮的明娓,明婳眼眶不禁潮热:“姐姐,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明娓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家马车里坐着的小娘子当真就是她远嫁长安的妹妹——
可她不是应该在皇宫么,怎么会出现在这?
无数个疑惑涌上心头,但又很快被这重逢的喜悦给压下,明娓笑着一击掌,“真的是你!”
她一边翻身下马,将缰绳往随行的侍从手上丢去,边笑容灿烂地往马车上爬:“我这成日在外头晒着,不黑才是有鬼呢,再说了,黑点好,黑点显得凶恶,脸白了在外头谈生意要被人压——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