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肃王越是倾囊相授,裴琏越发惭愧——
惭愧当初他一身皇室子弟的倨傲自负,惭愧于他高居庙堂而对千里迢迢的谢氏心生猜疑与忌惮,更惭愧于他对明婳的轻慢冷淡。
无论当初是否对她有情,便冲着她一个年幼小娘子不辞山水远嫁长安,他也该对她多些怜惜与耐心。
只这些道理,时隔两年,方才了悟。
裴琏深恨年少轻狂,是以态度愈发谦逊,恭谨得叫肃王和谢明霁都有些不好意思。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裴琏二十一岁的生辰。
去岁及冠便草草办了,今年在肃王府,肃王妃有意开宴庆祝一番。
裴琏拒绝了:“战事在即,不必铺张,待踏平突厥,再庆祝也不迟。”
是以大摆宴席,改为一家子围坐家宴。
王府众人也都备了贺礼,肃王送了一把削铁如泥的青光宝剑,王妃送的是一枚玉扳指,谢明霁送了件金丝软甲,明娓是一方砚台,众人纷纷拿出礼物,最后目光齐刷刷看向明婳。
明婳:“……”
她扒拉着碗中的米饭,抿唇道:“忘了。”
王府众人:“……?”
肃王妃微尬,干巴巴挤出一抹笑,与裴琏道:“这事怪我,近日明婳一直在帮我处理囤备米粮之事,分身乏术,殿下莫要与她计较。”
裴琏看了眼低头扒拉米饭的明婳,嗓音沉缓:“无妨。”
“好好好,那殿下吃菜,多吃些。”肃王妃笑着张罗,又以眼神示意谢明霁陪酒。
谢明霁会意,连连举杯,与裴琏喝酒。
桌上气氛又重新热络起来。
明娓趁着没人注意,悄悄问明婳:“真的没准备礼物啊?”
明婳不吱声。
明娓道:“我听哥哥说,只要一收到长安的回函,便要全城戒严,备战出兵了,最迟不过三月。”
明婳眼皮动了动,仍旧不吭声。
明娓啧了声,别扭,便也不再劝。
酒过三巡,宴饮过半,明婳搁下筷子:“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肃王妃惊讶:“这么快就吃好了?”
明婳余光瞥见裴琏看来的视线,不自觉梗着脖子,嗯了声:“想出门逛灯会。”
上元灯节,是大渊举国的节日,长安有,幽都县有,北庭自然也有。
现下听到明婳要去逛灯会,桌上众人面面相觑,若是寻常的上元灯节,去便去了,可今日还在给太子过生辰呢。
就在一桌人面露难色时,裴琏搁下筷子,道:“孤还未曾看过北庭的上元灯节,难得碰上,不出去逛逛也有些可惜了。”
说着,他看向明婳:“不介意的话,孤随你一起。”
明婳看着男人幽深明亮的狭眸,抿了抿唇,道:“灯会也不是我家开的,你要来就来吧。”
既然裴琏和明婳要出门看灯会,肃王干脆将明娓和谢明霁也叫了出去,小辈们都不家,他也好与王妃过会儿二人世界。
于是四个年轻人一道出了门。
庭州的灯会虽不比长安热闹繁华,但和去岁幽都县那一条略显寒酸的灯市相比,算得上是辉煌盛大了。
抵达灯市入口,四人便戴着面具下了马车。
一开始四人还有说有笑地逛着,没走一会儿,恰好遇上了崔将军家的女眷们,其中还有崔家的六娘子——
肃王妃给谢明霁相看的对象之一。
双方互相见过礼后,崔家人有意让六娘子与谢明霁多相处相处,便叫六娘子与他们一起逛。
明娓见状,拉着明婳道:“为了咱们哥哥的终身大事,你先带着殿下去旁处逛逛,我来给他们牵线。”
明婳道:“我也可以牵线啊。”
明娓斜她一眼:“你自己的红线都一团乱,还来给旁人牵线?”
明婳:“……”
明娓:“再说了,难不成你让我和殿下独处啊?这像话吗。”
明婳:“……”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再看花灯铺子旁,那揪着帕子羞答答的崔六娘子,和杵在原地紧张得像根木头桩子似的谢明霁,明婳觉着的确是需要姐姐在其中添一把柴火,不然这两人怕是一整夜都说不了两句话。
“我们去城墙上吧。”明婳看向戴着银色面具的裴琏。
裴琏往谢明霁他们那边扫一眼也猜到什么情况,欣然应下:“好。”
于是两厢一招呼,便分了两路。
灯市花灯如昼,人潮涌动,明婳身形娇小,走在其中,愈发显得孱弱纤细。
裴琏与她并肩走着,因着四周拥挤,哪怕有意避开,两人的衣袖也时不时摩擦到一起。
明明四周喧闹嘈杂,可那沙沙的摩擦声,却好似格外清晰。
面具后的明婳垂着眼睫,兀自纳闷。
从前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为何现下,只是这般肩并肩走着,原本平静的心弦好似也被这时不时拂动的袍角挑动着,越发绷紧……
不过,他这阵子好似又变了不少。
每次在府中碰上,都格外沉默,只是深深看着她,那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和一些叫她心颤的浓稠情绪。
她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对她的渴望,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拉着她的手耍无赖,或是一言不合便堵她的嘴。
明婳说不出这种转变是何感受,但这会儿,彼此簌簌摩擦的袍袖声,还有余光里,男人那想要靠近又克制着收拢的手,叫她的呼吸屏住,心跳也莫名乱了。
“哇,阿爹那边有吐火!”
恍惚间,两个小童从人群里跑了过来,险些撞到明婳。
“小心。”
纤细的手腕被握住,下一刻,明婳便被牢牢护进一个熟悉的结实胸膛。
那握在腕间的掌心如熔浆般,灼烫。
而比之更为灼烫的,莫过于那张银色面具之下年轻男人幽深阒黑的双眸。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明婳,嗓音微哑:“你可还好?”
第098章 【98】
【98】
闹市里花灯如云, 流光溢彩。
明婳愣了一瞬,才想着从他怀里离开:“没事。”
她轻挣手腕:“他们没撞上我。”
那叩着的大掌却没松开。
明婳诧异仰起脸,面具后的男人狭眸笼在阴影里, 瞧不出情绪, 嗓音却是温润的:“灯市人多, 鱼龙混杂,还是牵着,免得走散了。”
这平淡的语气, 好似只是审时度势的商量,并无半分冒犯或是占便宜的意思。
明婳看着周遭一波又一波拥挤的人潮, 咬了咬唇, 点头:“嗯。”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 裴琏都牵着她的手腕。
正月里夜风寒凉,男人的手掌却像是炭火般, 所握之处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传递到皮肤。
明婳恍惚觉着她那圈手腕肌肤都要被他的掌心烫化一般。
这大冬天的, 他的手怎么能这么烫呢。
她一到冬日里就手脚冰凉,夜里的被窝得躺许久才能变暖。
是男子的手掌都这么热,还是就裴子玉这样?
明婳也没有被其他男子牵着手逛灯会的经验, 是以她只能自我解释着,大抵男子体热, 尤其正当壮年, 火气更旺。
不知不觉, 她又想到在陇西时, 裴琏曾提议冬日里替她暖床。
去年除夕那几日的同床共枕, 他身上的确热烘烘的像个大暖炉, 抱着很是舒服……
“可是从这上去?”
身侧冷不丁传来的低沉嗓音一下子拉回明婳缥缈的思绪,待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城墙入口, 她有些尴尬地咳了声:“是,是这里。”
丢死人了,牵个手而已,她怎么想到睡觉的事了!
还好她这会儿也戴着面具,不然定要闹个大红脸。
裴琏不知明婳所想,只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以为她是不乐意与他独处。
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不禁拢紧,他看着眼前那层层阶梯:“你可还走得动?”
明婳仍兀自尴尬着,听到这问,愣了下:“啊?”
裴琏道:“若是累了,孤背你上去。”
明婳微怔,而后忙不迭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裴琏:“真的不用?”
明婳:“登个城楼而已,又不是爬山,哪有那么娇气。”
且这楼梯这样高,万一他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滚下来,她倒成了垫背的了!
说着,她挣开裴琏的手,捉裙便吭哧吭哧往上走。
看着那道铆足劲儿的娇小背影,裴琏不禁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