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她又补道:“便是我一时半会儿不明白,我长了嘴巴也会问的。裴子玉……咳,殿下,殿下他教过我,说我不用事事都会,只要学会用人,照样能把事办好。”
“对,你让刘嬷嬷陪我一起,她从前跟着您一起盘账清点的,她肯定了解情况。”
“还有姐姐,姐姐是生意人,货好货坏一眼就能看出来……”
“清点粮草应当不会特别难?最主要是细心谨慎吧?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我们三人一道去,这您总能放心吧?”
刘嬷嬷、明娓:“……”
好嘛,忽然就被征用了。
肃王妃则是惊愕又动容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儿,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一向在父母兄姐庇佑下长大的小姑娘,如今竟能站出来,替她分忧解难了。
回想过去这一年,因着是一路游山玩水地回来,是以在她心目中,女儿还是那个只知吃喝玩乐、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女儿长大了,懂事了,也能扛事了。
肃王妃心下欣慰的同时,仍有些迟疑——
虽说明婳口口声声说建了个积善堂,但肃王妃总觉着她是闹着玩,对她的实际能力仍存在一定疑虑。
还是刘嬷嬷提醒道:“夫人,两位娘子快满十八了,当年您接手王府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呢。”
言下之意,孩子们大了,不好再当孩子看了。
这么一说,肃王妃也恍惚记起她的十八岁。
只她自幼孤苦,寄人篱下,比两个女儿心性要早熟稳重许多。
“罢了。”
肃王妃颔首,看向姐妹俩:“你们和刘嬷嬷一道去,须得对着单子,仔细仔细再仔细!须知那关系着万千将士们的性命,容不得半点缺漏作假,明白吗?”
明娓也没想到突然就接了个差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明婳则是一口应下,还举着手信誓旦旦:“阿娘放心,女儿一定瞪大眼睛,铆足精神,绝不错漏半分!”
毕竟前线有她的父亲、哥哥,还有……
裴琏裴子玉。
第100章 【100】
【100】
边境八十里外, 北庭军大营。
草原夜色如墨,星河璀璨。
可惜这样好的景色,在这战火纷飞的时节, 无人欣赏。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他们困死在那石头城里么!”
副帐里,谢明霁一拳砸在铺着牛皮地图的长案上,黧黑面庞一片狠厉:“那个斛律邪摆明就是要置我父亲于死地, 疯子,真是个疯子!”
为了诱肃王上钩, 甚至不惜拿一整座城池的突厥百姓当做诱饵。
就这样卑鄙阴狠、不择手段的小人, 东突厥竟然还奉作国师?
“我看老莫铎也是疯了, 这斛律邪就是条毒蛇,他重用此等奸臣, 便是赢了这场仗, 也必定失了民心!”
谢明霁骂骂咧咧的,可是骂完之后,一想到肃王与两千精兵还困在石头城里, 且父亲伤势不明,他这心里便百蚁噬心般, 煎熬得想要杀人:“不行, 哪怕是豁出我这条命, 我也得将父亲带回去。”
不然母亲得多难过。
两个妹妹肯定也要伤心死了。
“子策, 你明知这是斛律邪的奸计, 若是此刻贸然冲去, 岂非正中他下怀?”
裴琏负手站在沙盘前,冷白的皮肤黑了些许, 愈发显得下颌线条嶙峋:“关心则乱,现下最需要的是冷静。”
亲历战场,见证厮杀,的确是磨练心性最残酷也是最快的办法,男人年轻的面庞并无多少神情,眉宇间却萦绕着一阵威严肃杀之气。
谢明霁抬起眼,看着太子沉肃的面庞,深深吐了两口气,才道:“我知道要冷静,也知道那是斛律邪的奸计,可是……那是我的父亲啊。”
“肃王也是孤的岳父与师父,孤亦是心焦。”
裴琏薄唇紧抿,明亮烛火下两道浓眉也拧得很紧:“但带兵硬碰硬,绝不可取。总不能为了救肃王一人,便让数以万计的将士白白送死,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
谢明霁岂不明白这点,正是明白,所以愈发痛苦。
他捂着脑袋,嗓音嘶哑:“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父亲困死在城中吗?若真是如此,我这辈子都无颜回去见我母亲和妹妹们。”
看着困兽般的谢明霁,裴琏垂眼,再次看向那沙盘。
良久,他道:“既然斛律邪能拿一城的百姓作为诱饵,我们也能拿出足够的诱饵,调虎离山,转移注意。”
谢明霁一怔,迷茫抬头:“诱饵?我们有何诱饵?”
如今北庭军的大部队已经进入东突厥的地盘,除非撤兵求和,谢明霁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诱惑到东突厥。
“子策以为,大渊唯一储君的性命,可足够为饵?”
“……!”
迎上火光下那双黑黢黢的凤眸,谢明霁心头猛跳,难以置信:“殿下,殿下的意思是……”
裴琏点头:“是,孤愿以身为饵,与你兵分两路,引开那斛律邪。”
“不行!”
谢明霁几乎想都没想便拒绝了:“这太危险了,绝对不行。您若有个闪失,我们全家万死都不足以谢罪。”
虽然谢明霁很想救父亲,但在大局面前,他还是理智的。
“殿下有这份心,我感激不尽。但若是我父亲在这,他也一定不会答应让您以身犯险。”谢明霁摇头:“还请殿下隐藏好自己的身份,珍重自身。”
裴琏知道他的身份特殊,也知这一路上肃王父子对他的刻意保护,但是——
这几乎是当下唯一的办法。
“子策别急着拒绝,先听听孤的打算。”
谢明霁的脑子告诉他:别听。
身子却不由自主站起来,走到裴琏身旁。
裴琏抬手指点沙盘,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谢明霁听着听着,面色微松,炯炯盯着裴琏所指的那两条路线……
这个方法,理论上是很可行。
但实际操作起来,存在着太多的未知数,若换做旁人做诱饵,或是他自身做诱饵,谢明霁定然毫不犹豫点头。
可,太子为诱饵。
这个诱饵太重,若有半分损伤,对大渊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
便是肃王在,也不会答应,遑论谢明霁。
裴琏却是目光灼灼看向他:“正因孤身份贵重、不容损失,对东突厥而言,诱惑就更大。他们若知道孤仅带三千兵马赶回北庭,舍得错过这个机会吗?”
不舍得。
绝对不舍得。
哪怕猜到有诈,但在绝对诱惑面前,人总是会抱着赌徒心态。
“兵者,诡道也。”
裴琏不疾不徐撩起眼皮:“用兵之道,子策兄应该比孤更擅长。”
谢明霁自是擅长。
只是这砝码,太重了。
于肃王府、于陇西谢氏、于大渊朝,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谢明霁的喉咙干哑得都要冒火,艰涩开口:“殿下,您身份贵重……”
“肃王于公,乃我国之重器,为国为民戍边半生,劳苦功高。于私,他是孤的岳父,这半年来悉心教导,亦父亦师。且二十多年前,若非他不顾安危救下父皇,我父皇早已冻死在北庭的雪原,又哪有今日的孤。”
裴琏看向谢明霁,神色郑重:“孤对肃王的敬重,足愿为之 涉险。”
谢明霁被那双凛然坚定的黑眸摄住般,胸口一阵激荡,眼眶也不禁红了,“殿下……”
他喉头哽着,而后掀袍,朝面前的年轻太子跪下:“殿下大义,谢明霁没齿难忘。”
“子策这是作甚,快起。”裴琏一把托住谢明霁。
谢明霁被他拽起,眼睛仍是红的:“子玉,日后便是做不成妹婿,你也是我的兄弟,一辈子的亲兄弟!”
裴琏微怔,而后薄唇轻勾:“那孤还是更想做你妹婿。”
谢明霁破涕为笑,抬手抹了把脸,道:“那等打了胜战回家,我定帮你与婳婳多说好话!”
裴琏微笑:“有舅兄这话,孤就放心了。”
既已确定这计划,二人又商议起具体安排。
直至夜深,谢明霁方才起身告退。
临走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停步问裴琏:“殿下此番愿舍身救我父亲,公心更多,还是私心?”
裴琏怔了一怔,才道,“私心。”
稍顿,又道:“失去父母的孩子,会很可怜。”
谢明霁将这话在心里咀嚼了两遍,再看裴琏,目光愈发复杂。
多的话也没再说,只再次抬袖朝他一拜,离开帐中。
帐门逶逶垂下,裴琏转身回到桌边。
油灯悄然散发着昏黄光芒,他侧坐着,从怀中拿出那枚装着平安符的小巧香囊。
两根长指细细摩挲着那并不精致的刺绣,脑海中却浮现元宵夜里,那双在漫天焰火里分外明亮的乌眸。
若是肃王有事,那双眼睛定然又要淌落泪珠儿,哭到红肿。
可若是他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