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单是为了这事。”
明婳望着他看来的漆黑狭眸,嫣色唇瓣轻抿了抿:“重要的是, 你不喜欢我, 我也……我也不是非喜欢你不可, 与其继续毫无情意地过下去,不如一别两宽, 各自欢喜。”
裴琏凤眸轻眯:“就为了所谓的情爱, 你要和离?”
明婳:“………”
她知道她满脑子情爱或许是挺没出息的,可裴琏这般语气实在叫她生气。
人各有志,他的志向是开疆辟土, 当个流芳百世的明君,她的愿望是寻个情投意合之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 难道不行吗?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更不满意这桩婚事, 和离对你来说, 也是一件好事。”
明婳悄悄攥紧桌边, 强迫自己与他的目光对视:“我把太子妃的位置腾出来,不是正好方便你另择贤者胜任么。”
若说刚看到那封和离书时, 裴琏觉得是她仍在闹别扭,与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无异。
现下触及她明眸里那份孤注一掷的清明,他也意识到,她并非在说笑。
谢氏明婳是真的要与他和离。
就为了“情爱”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裴琏沉默了,视线重新落在那封字迹算不得多工整、措辞也不文不白的和离书上。
再次掀眸,他看向她:“若你我是寻常夫妻,孤或可签了这份和离书,放你自由婚嫁。然而你我并非寻常夫妻,孤乃储君,你乃储君之妻,你我婚事,是家事,更是国事。”
“你也曾读过书,纵观古今,皇家只有被废被贬的皇后与妃妾,何来和离一说?”
明婳闻言,心里也不禁惴惴打鼓。
但想到姐姐说的,她又 定了心神:“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大不了……大不了我做第一个!”
裴琏只觉她天真到可笑。
明婳见他薄唇轻扯,也知他定在心里觉得她犯傻,一时忍不住涨红脸庞,争辩道:“你别不信,我……我阿娘说了,我若真的与你过不下去,可以去寻皇后娘娘帮忙,皇后娘娘她心善,定会帮我的。”
话音未落,裴琏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
“肃王妃让你去寻母后?”
男人清冷的语气宛若夜色下的寒潭无波无澜,然其中幽幽的寒意却让明婳心里忍不住一哆嗦。
这样的裴琏,有些骇人。
她偏过脸,低低道:“反正……你快些同意了吧,咱们也好聚好散。”
这话换来一声轻笑。
“好聚好散?”
案前的男人又恢复一贯平静从容的模样,他颔首道:“看得出来,你母亲真的很宠爱你。”
明婳柳眉微蹙,疑惑看他。
裴琏道:“你的确可以去寻母后,依照母后的性情及她与你母亲的交情,她应当会尽量帮你。只是谢氏女刚嫁入东宫不足两月,便与太子和离,此事传扬出去,你可想过朝野内外、天下百姓会作何反应?私下里又会如何猜想?”
“既然你主动提出和离,大抵已不在意个人名节与声誉这些,那孤便不作赘论。单就从皇室与谢氏这桩姻亲来论,你大可猜猜,和离一事宣告天下,弹劾肃王居功自傲,狂悖无礼,教女无方,将皇室姻亲视作儿戏的折子会不会堆满紫宸宫的御案,朝野各方势力是否会猜测皇室对谢氏心生嫌隙,所谓和离不过是一个体面的幌子,实则早已有削减陇西与北庭势力之意,两月便休妻,大抵是皇室给谢家下马威……”
“等等,你等等。”
明婳被他说的有些懵了,“怎么就扯到这些,就不能……不能单纯是两口子过不下去了吗?”
裴琏:“……”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尽量耐心:“孤早已说过,你我婚事,乃是国事。”
明婳眼睫颤了颤,一时无言。
裴琏看着她道:“你养在闺阁,不知朝中局势错综复杂,你谢氏树大招风,这些年圣恩加身,不知碍了多少眼,更不知多少人盼着你们谢氏倒台,好瓜分蚕食你家的权势与富贵。孤今日也不怕与你说句实话,若非父皇与肃王是生死之交,深信肃王的为人与忠诚,这般分隔两地,君臣经年不得见,再好的交情也终有变淡的一日,而各方小人却是积年累月、见缝插针的进谗言,人心易变,谁敢保证君主日后不会心生猜忌?”
至于那些劝皇帝削减北庭兵力,或另派天子特使分散兵权的谏言,裴琏也不欲与明婳多说。
她被她父母兄姐保护得太好,丝毫不知他父兄为臣,对外迎战番贼出生入死,对内入仕为官小心谨慎,不好有半分行差踏错。
何况,皇室与谢氏离心之事,若是传到草原,难保突厥与戎狄部落不会蠢蠢欲动,趁乱来犯。
届时腥风血雨,生灵涂炭,苦的还是边关的百姓与戍边将士们.......
裴琏深知他那位重情重义的父皇在有生之年应当还会继续重用与信赖谢氏,是以当父皇要他迎娶谢氏女是,裴琏思忖一番,还是应了下来。
暂且以两姓之好,平衡君臣势力,至于日后……日后且看谢氏女诞下的嫡长子资质如何,还有那接替肃王之位的谢明霁对朝廷是何态度。
而这些,裴琏也不会与明婳道明。
他只看向眼前呆若木鸡的小娘子,道:“实在想不明白的话,便想想端王妃,她也是你们谢氏的娘子。”
明婳的表情霎时有些僵凝。
端王妃,她的姑祖母,四十年前千里迢迢嫁来长安,册为一位皇子的正妃。
明婳想起前些年去世的曾祖母,听祖母说,曾祖母临死前都还念叨着姑祖母的名字。
若非为了打消先帝对陇西谢氏的猜疑,哪个母亲舍得将自己的亲女儿远嫁他乡,至死也无法见一面……
“父皇信赖肃王,愿予以隆恩,今日的谢氏比之四十年前的谢氏更为煊赫。”
接下来的话,裴琏并未说明。
明婳却也不是全然无知,永熙帝与父亲有过命交情,方能君臣齐心、不猜不疑。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日后裴琏登基了,他与谢氏并没那些深情厚谊,或许能念在长辈们的份上给些体面和荣宠,但绝不会像永熙帝那般深信不疑、全力重用……
明婳心下一沉,忽的明白为何送嫁队伍经过陇西晋国公府时,祖母特地收拾出一箱子姑祖母未出阁时的箱笼,握着她的手再三交代:“等你到了长安,千万得先去拜访你们这位姑祖母,便拿她当你的亲祖母看,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或是遇到了难处,尽管去找她。”
她那时只当祖母是想着亲戚之间多走动走动,毕竟亲情难能可贵,如今再想,又何尝不是让她与姑祖母多学学。
“说了这么多,你可想明白了?”
男人清冷的嗓音拉回明婳的思绪,她回过神,便对上那双冰雪般的黑眸。
他道:“还想不明白,等回了长安,孤允你去趟端王府。若老王妃也支持你和离,孤便禀明父皇,昭告天下,让你心愿得偿。”
明婳咬紧了唇,只觉他每一字每一句都如一记闷拳,将她心头的防御一点点击溃,打散,摇摇欲坠,分崩离析。
“可…可是……”
她目光闪烁着,嗓音也不禁弱了,用最后一丝的底气道:“我阿娘既然说了母后会帮我……那……那她们应当是有办法的。”
裴琏看着她已然苍白仍故作坚强的脸庞,道:“若孤没猜错,她们口中的办法,便是过个一年半载,让谢氏长房次女,因病而故。”
“这个法子可行,代价也小。”
裴琏点点头,望向她:“不过是世上再无谢明婳这个人罢了。”
话落,那张雪白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殆尽。
明婳纤细的身形晃了晃。
裴琏眸光一闪,下意识起身。
没等他伸手,明婳已经撑着桌沿站稳。
裴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却没坐下,只与她隔着一张书桌而立:“是为了所谓情爱,宁愿放弃姓名和谢氏女的身份也要和离,还是肩负起谢氏女的责任,继续留在东宫当孤的太子妃,你自己仔细想想。”
明婳没说话,只死死地咬着唇,仰脸看向面前的男人。
裴琏也不语,视线落向她的唇,那紧咬之处泛着一丝白,像是骤然失了颜色的海棠花瓣。
四目相对,静了好一阵,裴琏道:“回去吧,孤就当你今日没来过。”
说着,他拿起那封和离书,抬手便撕成两半。
还要再撕,下一刻便见明婳颊边淌下泪来。
裴琏一顿。
明婳眼眶通红,望着他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何总是这般高高在上的,为何总是……欺负我啊裴子玉……”
她实在太难受了。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心底那份难受犹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她哭到不能自己,甚至再无法在他过于冷静的视线里站立。
在他目光下,她就像个傻子,一个笑话,一个一无是处还不知所谓的废物草包。
她失态地蹲在地上,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膝头里低低呜咽。
裴琏没想到她竟又哭了。
哭得这样突然,而且比之前两次更加伤心.......
伤心到他的胸膛好似也轰然压上一块巨石。
可他……欺负她了吗?
他不过与她摆事实,讲道理,甚至连他本不该透漏的朝堂政事都与她提及一二。
她怎的就这般……
裴琏试图寻个词来形容,想来想去,最后只深深吐了口气。
“别哭了。”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那抱着双膝缩成小小一团的小姑娘,迟疑片刻,终是也掀袍蹲下:“昨日眼睛就肿了,今日还想哭肿么?”
明婳仍将脸埋在膝盖里,克制着哭声,抽噎道:“不要你管。”
裴琏默了两息,道:“孤是你夫君,你落泪,孤岂可不管。”
明婳闻言愈发委屈,嘴角也撇得更厉害,心道我信你个鬼,都是你把我欺负哭的,你还说这鬼话。
不等她调整好气息怼回去,忽的臀腿后伸来一双大掌,而后她身子一轻,竟是整个被他“端”了起来。
明婳吓了一跳,待看清情况,双手几乎本能地抱住了面前男人的脖子:“你…你放我下来!”
见她这会儿还知道爱惜性命会揽住他的脖子,裴琏便改换一条长臂稳稳当当托着她的腿,另一条手臂揽住她的腰背,“别乱动,摔下来是你亏。”
明婳一怔,而后黑着一张脸,一动不动。
讨厌鬼,太讨厌了!
裴琏瞥她一眼:“心里骂人时,好歹也收着些表情。”
“.........”
明婳咬唇,噙着泪水的乌眸瞪他一眼,恨恨地偏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