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三弦儿的老爷子被一把推翻在地, 双丫髻的小姑娘连忙去扶,眼里含着泪:“阿爷,您没事吧?”
三弦儿跌在地上, 老爷子捂着胸口, 面露痛色, 咳个不停:“咳咳…没事,我没事……”
“哎哟,这怎么回事?”
“怎么一言不合还动起手了。”
其他客人们纷纷侧目, 低声议论着。
小姑娘愤怒地仰起脸,瞪着茶座上那两个穿着绸缎袍子的中年男人:“你们凭什么打我阿爷!”
那留着山羊胡子穿蓝袍的哼了声:“是他不识抬举, 竟来拉扯我的衣袍, 知道我这袍子是什么缎子做的吗?是你们这些贱手能碰的?”
“明明是你先出言不逊, 要……要摸我!”
到底是个小娘子,当众说出这种话, 一张脸也羞愤地通红。
哪知山羊胡子听罢, 非但不慌,反而笑了:“爷那是摸你吗?爷是看你小小年纪,出来卖唱不容易, 想招呼你来喝杯茶,润润嗓。”
“就是。”同行那个大腹便便的胖男人点头附和道:“这可是西街富源绸缎庄的孙员外, 家财万贯, 岂会放着后宅如云美妾不摸, 来摸你个一马平川的黄毛丫头?好心赏你一杯茶, 反被倒打一耙, 这世道真是好人难当啊。”
“呸, 你们胡说八道!分明……分明就是他抓着我的手,还摸我的腰……”
小姑娘年纪小, 哪受得住这样的委屈,刚要反驳,老爷子拉着她的袖子,摇头:“小泥巴,算了。”
“阿爷!明明就是他们的错!”小姑娘不服,眼里含着泪花儿。
老爷子却是摇头,捡起那把磕破了的三弦儿,撑着身子站起来,脸上密布的皱纹仿佛每一条都浸满无尽的酸楚与苦难。
他牵着小孙女,颤颤巍巍朝那两茶客鞠了个躬:“客官,小孙女不懂事,多有得罪,小老儿给你们赔罪,方才唱了两支曲儿,一共六文……”
“去去去,扰了我们兄弟喝茶的雅兴,竟还敢开口要钱?”
那山羊胡子冷哼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老爷子一听他们连唱曲儿的钱也不给了,脸色霎时苍白:“你们……你们怎能如此欺人?”
小姑娘也气得一张脸通红,环顾四周:“诸位评评理吧,明明就是他们轻薄在先。”
周边茶客纷纷侧目,有人看不过眼,劝道:“这一老一小讨生活也不容易,就六文钱,又何必为难人家呢。”
“就是,方才小妮儿给你俩唱曲儿,大家也都听见了,明码标价,也没讹你。”
“不干你们的事,我劝你们少管!”
山羊胡子没好气地瞪了那些仗义执言的茶客,又招呼着店小二:“你!对,就是你!快过来,把这两个贱民赶出去!你们胡掌柜是怎么做生意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茶馆里,这叫我们如何品茗谈生意?”
那胖男人也道:“说的是!你们竹里馆好歹也是个风雅之地,这些臭卖唱的岂能登大雅之堂,还不快逐出去?”
店小二面色讪讪,显然也认识这两位熟客,忙应道:“是、是,小的这就来。”
转头看向角落坐着的明婳,哈腰赔笑:“夫人您看,这真是不凑巧……”
帷帽轻纱下,明婳的脸色已沉了下来:“没什么不凑巧的,你将那对祖孙请过来,那些猪脸人身的不懂欣赏,我却觉得好得很。”
店小二一怔,面露难色:“这……”
明婳:“怎么?他们是客,我就不是客了?”
店小二回头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夫人您刚来我们幽都县或许不知,那位孙员外和我们白县令关系匪浅,可不好轻易得罪呢。”
明婳眉心微动,隔帘再看那两个洋洋得意的肥头男人,只觉自己若是坐视不理,那这个太子妃真是白当了。
一个县令的熟人便敢这般欺压百姓,一口一个贱民,这要是在他们北庭都护府,她定要将人提去爹爹面前,狠狠上抽几十鞭子才是。
不过现下……
明婳朝天玑招了招手。
天玑上前,弯腰附耳:“夫人?”
明婳以手遮唇,小声问:“你和天璇,打那两个,打得过吗?”
天玑朝那头瞥了眼,道:“奴婢曾一人打趴十六个壮汉,天璇剑法胜过奴婢,她能一次打二十个。”
都是包死的那种。
明婳惊呼:“你们这么厉害!”
隔着轻纱,天玑也猜到太子妃那双乌眸圆溜溜睁大的模样,胸膛不由挺起,嘴上却谦逊:“夫人谬赞。”
确定两位武婢的拳脚了得,明婳也有了底气:“那你将那对祖孙请过来,我要听他们唱曲。”
天玑颔首:“是。”
她直起身,和天璇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摩拳擦掌,朝那一桌走去。
待说明来意,祖孙俩立刻应下:“好,这便来。”
天玑又看向那山羊胡子:“我们夫人说了,买卖自由,赖账该打,还请速速付了六文钱,也好叫他们去接下家的活儿。”
山羊胡子看了看天玑,又见角落里坐着的也是个女子,霎时面露轻蔑之色:“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的吧?我劝你们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见这人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天玑也不再废话,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山羊胡子的衣领:“你不给,那我便亲自取了。”
众人见这阵势,都瞪大了眼睛。
虽说这女子身形高大,但就这么把个中年男人水灵灵拎起来了?
这是何等恐怖的臂力!
山羊胡子也傻了眼,慌乱嚷嚷着:“来人,快来人啊!”
与他同行的胖男人连忙上前,还没出手,便被天玑反手一掌,打退数步。
茶客们震惊。
躲在老爷子身后的小姑娘也目瞪口呆,满脸崇拜与艳羡。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给,我这就给!”
山羊胡子也知不妙,忙不迭告饶:“您放我下来,和气生财,咱和气生财。”
天玑便也松了手。
山羊胡子虽心有不甘,但在天玑冷然注视下,还是摸出六枚铜钱来。
眼见他要收起钱袋,天玑抬脚踩住,扭头瞥过老爷子怀中那把磕破的三弦儿:“补个三弦儿耗资多少?”
老爷子战战兢兢道:“去店里补少说十文,我……我自个儿回去找点胶皮,看能不能补一补。”
天玑踢了脚钱袋:“你把人三弦儿磕坏了,另赔十文,不过分吧?”
山羊胡子一张脸青红交错,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将那口气憋在心里,勉强挤出一个笑:“不过分,女侠说的是。”
又排出十文钱来。
天玑算了算,通共十六文递给那小姑娘:“拿好。”
小姑娘连连鞠躬:“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不必谢我,要谢便谢我们主子。”
天玑淡淡道:“随我来吧,我们主子还等着听曲儿呢。”
小姑娘和老爷子对视一眼,忙收好铜钱,小心翼翼跟着天玑往前走。
他们身后,那胖男人狼狈地走向山羊胡子:“孙兄,你没事吧?”
山羊胡子咬了咬牙,那双吊梢三角眼死死地看着角落里那道窈窕富贵的身影:“也不知哪来的臭娘们,竟敢在幽都县这么狂妄?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等着瞧吧,看老子不收拾她!”
说着,茶也不喝了,揣起钱袋就甩袖离去。
店小二自也注意到那边的情况,想了想,还是提醒了明婳一句:“夫人心善是好事,但还是快快离去,莫要惹火烧身了。”
明婳闻言,只觉荒唐,“我不过随手替人讨了个债,这也算惹火烧身?”
店小二叹道:“那个姓孙的,睚眦必较,您又是外地来的……”
明婳也知这店小二是好意,朝他颔首:“没事,他若敢来,我也不怕他。”
若讲理的反怕了横行霸道的,那这世间当真是黑白颠倒,再无王法了。
店小二话已说尽,也不再多留,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明婳则看向那对祖孙俩,“你们可还好?”
祖孙俩忙不迭弯腰:“多谢夫人,夫人心善,老天定保佑您家宅平安,万事顺遂。”
明婳笑了笑,再看那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胆怯又好奇地望来,便示意天玑给祖孙俩各搬了一张凳子,问起方才的情况。
小姑娘听她柔声细语,心里也生出几分亲近,忙将事情经过说了遍。
原是那姓孙的员外招呼她去唱曲,唱到一半忽然去拉她的手,被推开后,还不死心,又去揽她的腰。
一想到那只咸猪手在腰间的触感,小姑娘双眼不禁通红,愤怒又恶心:“我叫他松开,他不肯,还说要我跟他回去,做他第十三房小妾!”
明婳抿着唇,看着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姑娘:“你多大了?”
小姑娘道:“上月刚满十二。”
明婳闻言,握紧了拳,看向天玑:“方才下手还是轻了,像那种臭不要脸的混账,很该揍上一顿。”
天玑点头:“夫人说的是。”
心里想太子妃当真是温柔,换做太子殿下,应当直接吩咐将人骟了?
“听夫人的口音是外地来的,您想听什么曲儿呢?”
小姑娘拘谨坐着,一双灵动水眸巴巴望着眼前这位如仙女般和善的夫人,嘴皮子麻溜地报了一连串的曲名。
明婳也不着急听曲儿,见小姑娘好几次偷偷瞥着桌上糕点咽口水,她笑着将糕点碟往他们面前挪了挪:“先吃点茶点再唱吧。”
祖孙俩一惊,连忙起身摆手:“不敢不敢。”
明婳道:“没事,我点多了,一个人也吃不完呢。”
可祖孙俩还是不敢,只怯懦地交握着手,眼睛盯着破烂脏污的鞋尖儿。
明婳见状,单独拿了个碟,各样糕点都拿了两枚,示意天玑端去。
“就当是帮我吃了。”明婳道:“浪费了多可惜。”
她这样说了,祖孙俩才千恩万谢的接过。
小姑娘正是贪吃的年纪,忙吃了两块,老爷子大抵也是饿了,拘谨地吃完一块,就不肯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