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似是见多了如同红蕊这般第一次上门的客人眼中明晃晃的怀疑,闻言也不恼,伸手指向帘子后的内间。
“鄙人姓丰,单名一个鹤字,确是这里的掌柜,客人不如入内详谈?”
红蕊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跟着这个自称是掌柜的年轻人的脚步进到里间。
一入内,便惊讶地发现内有乾坤,被书架遮住的一边竟有个窄窄的楼梯盘旋而上,直抵楼上。
二楼倒是像模像样,雕花门窗,红木桌椅,再加上桌上摆着的整套紫砂茶具,红蕊有种误入了姜府用来待客的前厅的错觉。
两人刚落座,丰鹤翻手斟了杯茶推过来,笑道:“客人尝尝?”
红蕊摇摇头,她可是带着小姐的吩咐出门的,还是办正事要紧,遂道:“掌柜的真的什么都收?这个如何?”随即将怀中的盒子置于桌上轻轻打开。
丰鹤一瞧,顿时目露兴色,俯身仔细地打量着盒中之物。
“这制式倒是特殊,之前从未见过。”
红蕊有些紧张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生怕得到一个否定或是摇头让她辜负了小姐的嘱托。
“客人是想活当?还是死当?”
红蕊一怔,反应过来后赶忙回道:“要活当,以后有银子了,能周转开后再赎回来。”
丰鹤闻言眉头轻挑。
观红蕊的这一身打扮必定是大户人家里头得脸的丫鬟。而丫鬟如此,主子又怎会缺这点银子周转呢?
只是做生意便有做生意的规矩,丰鹤并不拆穿,伸手合上盖子,笑道:“这笔买卖本店接下了,客人随我去签契书吧。”
……
捂着怀里新鲜出炉的契书,红蕊晕乎乎地走出铺子,没料到事情竟办得如此顺利。
明明之前方嬷嬷的侄儿不过是当了一个小弩摆件便被当铺的掌柜告了官府,她家小姐可是实实在在地当了个真家伙啊!
居然什么事儿都没?
就这么稳稳当当地从手里盘出去了?
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红蕊回了裴府。
只是在进了角门路过府中边角处的浣洗坊时,却被一个眼熟的丫鬟拦住了去路。
“你是……三公子院里针线房的忍冬姐姐?这是怎么了?”红蕊讶异地瞧着眼前身着灰色布衣形容憔悴的女子。
因着自家小姐从小便常来裴府玩耍的缘故,裴瑾身边的丫鬟小厮她便大多都认得面孔。
忍冬忙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被追出来的一个老妈子打断,登时睁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畏惧,闪身躲到了红蕊后面。
“你个丫头片子往哪儿跑?!就知道偷奸耍滑!”
老妈子手里拿着根木头槌子骂骂咧咧地追了出来,瞧见红蕊时似是一愣,随即瞥见了躲在红蕊身后的人,怒斥道:“还想躲哪儿呢你!我看你是皮紧了,衣服扔在那里是留给谁洗呢!”
红蕊察觉自己的衣袖被身后之人紧紧地拽着,似乎还在微微颤抖,不禁对眼前这言行粗鲁的老妈子生出几分不喜。
“这位妈妈,有话咱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老妈子打量着红蕊的一身打扮似是有些忌惮,不再骂骂咧咧,目光中却透出一丝狐疑,“你是哪位主子院里的?怎么老婆子我从来没见过你?”
身后的忍冬抢答道:“是少夫人身边的。”说完当即被老妈子瞪了一眼,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老婆子见过姑娘,我是这浣洗坊里管事的,姓于。”
“姑娘是刚从外边儿办完事回来?还是赶紧回少夫人那儿交差的好,这儿附近都是浣洗衣服的地儿,别平白沾了一身湿气再过给主子们生病了,那就是老婆子我的过错了。”
于妈妈语气倒是客气,可说出的话明里暗里都是让红蕊莫要插手浣洗坊内的事儿。
红蕊一向以自家小姐为重,闻言面露犹豫,却突然被身后的人拽了拽衣角,于是回头望去。
“红蕊,求求你帮帮我,帮我和少夫人说说好话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忍冬眼角噙泪,伸出胳膊挽起袖子示意她瞧。
红蕊这才惊愕地发现,那双本是穿针引线描龙绣凤的双手,已满是冻疮,又红又肿。
而忍冬露出的胳膊细瘦可怜,其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青色伤痕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绣娘的手有多重要红蕊是知道的,见状心头浮上一股怒气,可还未开口便被一直瞧着的于妈妈先发制人。
“谁家丫鬟天冷洗衣服不是这样的?就你金贵!”于妈妈瞥了眼忍冬的胳膊,阴阳怪气道,“老婆子可没打你,别自个儿擦了粉弄出点印记就栽到老婆子头上来!没门儿!”
见于妈妈矢口否认,忍冬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下来,边用手用力地擦着胳膊上的伤痕,边啜泣着向红蕊哀求道:“对天发誓,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
“少夫人一向心善,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吧!”
忍冬越说越激动,眼泪珠子簌簌撒了满地,甚至磕起头来,幸而被眼疾手快的红蕊拉了起来。
一旁的于妈妈似是怒了,眉毛一拧,上来便要揪忍冬的耳朵。
红蕊立马伸手拦住,压住心头的气愤,客气道:“突然想起来少夫人房里还缺个会针线的,忍冬姐姐既然干活不如您的意,不如于妈妈还是割爱吧。”
说完福了福身,不等回应便拉着犹在哭泣的忍冬快步离开了,独留于妈妈一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杵在原地。
良久,几声呢喃飘散在空中。
“新来的丫头果真没规矩。”
“不过那死丫头胳膊上的印记还真不是作假的啊?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了。”
“年纪大了真是记性不行咯……”
————
清涘院。
红蕊将忍冬带回去先安置在了外院,随即回去将一应事情禀报给姜姒。
回去的时候,姜姒正在书房内练字,一头柔软的乌发只简单地绾了个垂云髻披在身后,握笔的姿态恬淡雅适,听完禀报抬头望过来,剪水秋眸里掠过一丝笑意。
“怎的这副忐忑的模样?”
红蕊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扭捏道:“这不是怕给小姐惹来麻烦么。”
姜姒摇摇头,温声道:“忍冬大抵也是被裴夫人连带发作的,不过以防万一你也去打听下,若确实无辜,便派去院里的针线房吧。”
思索片刻,继续道:“于妈妈那边不打紧,和府里的大管事通个气儿便是。”
红蕊高兴地“哎”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小心掏出契书递了过去。
瞧着自家小姐淡然地接过契书又随手夹在一旁书里的动作,红蕊憋了一整个白天的疑惑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姐。”
“您为何要拆了咱们从家里带过来的那把弩,又特意做了和送三公子那把一模一样的弩,却又让我当掉啊?”
第11章 簪子很适合你
秋日的夕阳沿着窗户洒入书房,化为点点细碎金光落在书桌上。
姜姒闻言目光低垂,瞧着桌上摊开的宣纸似是出神,神色掩在这金光之下难以分辨。
半晌,红蕊才听得自家小姐轻声道:“你可还记得送三表哥的那把弩的由来?”
红蕊点点头。
自然是记得的,当年小姐受老爷影响耳熏目染,一心扑在制弩上,虽常被老爷夸赞颇有天赋,但一直苦于缺乏实战经历,制出的东西总有欠缺。
幸而老爷不曾因此责骂过小姐,反倒是多加鼓励,甚至每每去领兵剿匪时带上小姐亲手制的弩,回府后再将一应细节耐心讲给小姐听。
为此,那段时间小姐没少挨姜夫人的骂。
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姐果真做出了一把颇为趁手的臂弩。老爷爱不释手,小姐一高兴便按着同样的制式做了三把出来,每把弩的悬刀上都用心刻上了老爷的表字。
其中两把送给老爷,至于剩下的那一把,小姐原本是打算留给自己作纪念的,可随着日子推移,小姐时不时便总有些新奇点子冒出来,还偶尔拿来和她一起讨论。
兴致来了,小姐便在自己的那把弩上加以改造。
久而久之,小姐手里的那把弩,除了悬刀上的刻字,其余部分和老爷的那两把弩几乎是一点儿相似之处都没了。
而老爷手里的那两把弩,本来是轮换着用的,后来其中一把被老爷带去战场后,便和老爷一同再也没有回来。
至于剩下的那把,原本是和小姐的弩一齐收于盒中放在老爷书房中,束之高阁多年未曾动过,后来小姐拗不过三公子求了数年,又念着和三公子以后终成一家人,便软下心肠送给了他。
姜姒回忆道:“所以制式一模一样的弩,准确说来便也只有两把。而自从其中一把随同父亲丢失在战场上后,世间是再也寻不见第二件了。”
顿了顿,姜姒语气似是有些无奈,“虽说是引蛇出洞,可我也舍不得将父亲所用之物当作诱饵,只好重新再做一把。”
红蕊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想试探写墨说的那些贼人呀!这才拆了从家里带过来的那把弩,因为上面的刻字悬刀是一样儿的!”
说到这,姜姒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毕竟其他部件都还好说,就那刻字,如今实在是仿不出来了。”
怪不得回来时小姐在练字呢!
怕不是想起了当初被大家伙儿笑话字丑的时候了。
红蕊眼尖地瞧见搁在书桌上那沓厚厚的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可随即想到今日出府的事儿,问道:
“那小姐为何又要让我当掉呢?放咱们自个儿这儿不也一样么?”
姜姒莹白的指尖轻轻叩了叩夹有契书的书册,莞尔道:“哪有日日防贼的道理?今日你去的那家当铺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背后大有来头。如若写墨的怀疑属实,咱们且耐心等着便是。”
红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转眼来到了回门当日。
红蕊似是心里憋了一口气,一早便将犹在犯困的姜姒折腾起来梳妆打扮,光是钗环首饰便换来换去挑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看势头,像是铆足了劲儿要将自家小姐打扮成天仙儿。
每当姜姒想开口说话叫停的时候,便被红蕊难得严肃的语气打断。
“小姐,”红蕊从妆奁中捡出一支七宝鎏金垒丝牡丹簪插上精心盘好的发髻,“您就当遂了我的心愿吧。当初姜府上下不知多少人,面上虽不显,可背地里都在嚼舌头看咱的笑话。这次回去,可得让他们瞧瞧,小姐离了姜府反而过得更快活!”
似是被这略带稚气的话逗笑,姜姒不再阻止,眼神里却露出无奈,“可这也太招摇了些,不适合我。”
“怎么不适合?我瞧着蛮好的,回门就得风风光光地回去!”
“再者说,大公子派人送来的这些首饰什么的,不戴岂不是白白放在匣子里生灰?那多可惜呀,平白辜负了一番心意。”
姜姒闻言,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抬眸瞧向面前的铜镜。
铜镜内的女子一贯苍白的脸庞如今不过略施粉黛,便隐隐显出几分艳色来,涂上一层薄薄的口脂后更显得眉目如画,颜若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