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今晚的杨梅酒喝多了。
姜姒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这么晚了不好再打搅二婶婶,表哥若不嫌弃便将就一下吧。”
总归不是睡在一张榻上,没什么打紧的。
似是想尽快揭过这个话题,姜姒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白日里匆忙,还未曾问起过,表哥来汾阳是有什么要事要忙吗?”
原本只是打算换个话题掩盖一下不自在,但话甫一出口,姜姒便想起了今日在小花园外听到的姜沁那番关于青州情势的话。
且方才膳厅里大伯姜明义也略微提了两句。
犹豫了下,姜姒终究是怕自己真的耽误了人家的要紧事儿,迟疑道:
“若表哥在青州确实军务繁忙,其实可以早些回那边的,不用陪我在这里耽误工夫……”
话未说完,姜姒却陡然收声。
只因裴珏蓦地靠近,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了轮椅两旁的扶手上,周身的气息微沉。
几缕乌黑发丝从身前雪色衣衫的肩头滑落。
裴珏的瞳色一向很深,此时在隐隐绰绰的昏黄烛火下更显得眼神幽深。
微凉的晚风从半掩的窗边吹过,灯笼内的火光跳了跳,印在身前人漆黑的双眸里便犹如碎星洒落,有种清冷哀绝的绚丽。
有什么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翻涌着,似要破土而出。
“……”
裴珏紧抿的薄唇微动,却不想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炸耳慌乱的喧哗声。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呀!慈和堂走水了!”
第21章 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双腿
静谧的夜,被丫鬟们尖锐的惊叫声一瞬刺破。
慈和堂的院内,一片橘红色火光从姜老太太所在的屋子升起向四周蔓延,印得暗沉沉的夜空都明亮了几分。
院里院外满是着急慌乱的脚步,众人提水的提水,端盆的端盆。
吵嚷声中夹杂着浓烟呛鼻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姜姒早在听见外间的声音时便随裴珏快速赶到了这里,此刻坐在轮椅上,却只能焦急地眼看着姜老太太屋子里的火越烧越大,束手无策。
“祖母那里有人去救了吗?!”
“祖母还在里面吗?!”姜姒随手拉住匆匆路过的一名下人的衣袖,急急问道。
被拉住的下人停下脚步,面上露出难色,委婉地回道:“三小姐,不是我们不想救,可火势实在是太大了啊,根本进不去啊!”
鲁莽地冲进去就是送死,下人的命也是命,为了几钱月银就去拼命?谁敢?
就算敢,可谁又愿意?
下人未言明的意思姜姒当即意会,眉眼闪过一丝怔松,抓住衣袖的手无力地松开滑落到一旁。
眼睁睁地盯着不远处越烧越旺的大火,姜姒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涌上喉头的苦涩怎么也咽不下去。
她从未像此刻一般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甚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双腿,为何在最关键的时刻却派不上用场?
但凡此时此刻她能够站起来,便可以像他们一样提了水去救火,又或是直接冲去主屋里将祖母救出来。
可没有那种可能,废人如她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轮椅里,毫无办法。
眼眶渐渐模糊,不知是因为飘过来的火星,还是因为那无法抑制的酸涩。
却在这时,身后掠过一阵风。
察觉到的姜姒愣愣地抬眼,就见到裴珏随手拦住了路过的一个端着盆水急匆匆赶来的丫鬟,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下干脆利落地将外衫打湿后便脚尖一点,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姜老太太的屋子。
“表哥!”
姜姒后知后觉地呼喊出声,青年的背影却已被冲天的火光眨眼间吞噬。
旁边猝不及防被拦下的丫鬟傻傻地站着,手里还端着个空盆,脸上还犹自表露着对她们这位新姑爷的敬佩时,忽然冷不丁被只披着外衣着急忙慌赶来的李氏竖起眉头一巴掌拍在肩上。
“愣着作甚!快救火啊!”
“哦哦哦,是,夫人。”丫鬟恍然回过神,端着空盆又往打水的地方跑了回去。
李氏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外衣,瞧着坐在轮椅上的少女怔愣的表情,俯身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心,叹了口气,却并未说些无用的安慰之语,脚步一转,立刻转身也随众人一同去提水救火了。
一时间,来去匆匆的慈和堂院内院外,便只余姜姒一人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瞧着眼前这幅光景,神色怔然。
……
好在这场夜间突起的大火最终被众人一桶又一桶的冰凉井水给扑灭了。
满目狼籍的慈和堂交由下人们收拾残局,而隔壁的棠梅园的主屋里。
老大夫缓缓收回了把脉的手,神色严肃。
旁边围着的众人忙上前,其中的姜明业一脸紧张地问道:“大夫,情况如何?需不需要开些药?”
老大夫道:“幸好只是吸入了一些烟尘,在原来的方子上加些润肺的草药,休息些时日便好。”
只是下一刻,老大夫摸着花白的胡须,话音一转,却是指着几步外的裴珏道:
“老太太性命无忧,倒是这位公子,应是原本身上便带着伤,又冲进火场走了一遭。伤上加伤,现下伤口只怕是裂开了吧。”
众人闻言一愣,看向不远处垂手而立的青年。
方才只顾着被救出来的姜老太太,却忘了主动救人的青年自己也还是个需要照顾的伤患。
姜姒的目光也随众人投向身旁。
在出火场前,青年便把身上沾湿的外衫披在了姜老太太的身上,挡住了那些席卷而来的火焰,姜老太太方能不受火苗侵蚀之苦,安然无恙地出来。
可没了外衫上湿润水珠的阻挡,只着一身单薄的雪白里衣的青年尽管脚下再快,身形再灵敏,还是被滚烫的火撩到了身上,衣角泛起焦黑一片。
“表哥……”
姜姒愧疚出声,只是青年却并不看她,轻声说了句“无碍”,而后从怀里取出一物,展示在众人面前。
众人抬眼望去。
只见那略带薄茧的手掌上,一块深红色的不明块状物静静地躺在掌心,离得近了还能隐约闻到些许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李氏眼尖,远远地瞧清了那物的模样,很是熟悉,语气不解道:“这不是老太太房里香炉中的香料么……”
话音刚落,正当众人疑惑裴珏这是何意时,却见老大夫摸着胡须的手一顿,接着快步上前将那红色块状物拿到鼻前嗅了嗅,脸色凝重。
李氏见状迟疑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老大夫正用手指碾碎了那红色的香料仔细瞧着,听见这话却摇了摇头。
“香料无碍,大多都是些常见的配方,只是这其中有一味月见草……”
李氏虽掌管内宅,但对这些事物却不甚了解,听见老大夫提了这月见草,一瞬间脑中闪过了无数后院里的阴谋诡谲,眉头一拧脸色肃道:“难道有毒?”
却不想老大夫摇了摇头,“倒是无毒,只是……”
老大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屋里众人,表情高深莫测。
姜明业听了这弯弯绕绕的话早已按耐不住,连忙追问:“大夫您不妨直言。”
却是将香料交给老大夫的裴珏在此时替众人解了惑。
“只是和麻银根混在一起便会让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对身体健壮的人自是安眠良药,但对身体虚弱的人就是催命符。”
裴珏的声音低沉冷清,却如同一记惊雷在众人间炸起,闻言皆瞪大了眼睛求证似的看向老大夫。
一旁的姜姒放在膝上的手用力地攥紧,抬眸望向不远处床榻上正闭目入睡着的祖母。
姜老太太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如果不是被褥下尚有些微弱的起伏,简直要让人怀疑床上的人是否还有生息。
老大夫摸摸胡子,迎着众人询问的目光点点头肯定了裴珏的话,“没错,老夫给老夫人开的调养身体的方子里就有这味麻银根,主治惊厥,有些许安神的功效。”
说到这,老大夫的脸上露出一抹惭愧。
“原本以为老夫人是因为方子里的麻银根才终日昏睡,却没想到是老夫技艺不精看走了眼。”老大夫叹了口气,道,“这位小友竟也通晓药草之术?”
“行军时曾接触到过。”裴珏言简意赅。
顿了顿,裴珏继续道:“方才我进到屋内时,床边被褥上有药汁残留的痕迹,床脚下不远处有打翻的香炉。”
老大夫一拍手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香料里的月见草份量不多,香炉里的火星也不大,若是一点一点地燃尽,一般是难以发现的。但如果遇上了大火那么一着,那股特殊的气味登时便叫人难以忽略,一闻便知。”
李氏面色凝重,“幸而这香料只燃了不过几日。”
“那祖母可有大碍?”姜姒急急追问道。
老大夫沉吟片刻,到一旁的八仙桌前提笔“唰唰”写下了张方子。
“之前开的那方子暂且停下,老夫另外写了一幅,按这上面的抓药吃上几天,老夫人精神应能好转不少。”
没等众人脸上露出高兴,老大夫紧接着道:“但这也只是解了这月见草和麻银根的药性,要想恢复到晕厥前那样,老夫……”
老大夫摇了摇头,表示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屋内的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半晌,一家之主的姜明业率先做了决定,吩咐外间候着的下人送大夫离开后,沉声道:
“查!”
“这事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
姜家祖宅,西跨院。
周氏懒懒散散地斜倚在厢房的小榻上,闭目养神。
榻旁边跪着个小丫鬟,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巴掌大的瓷碗,时不时地捻起小勺舀上一点喂过去,瞧着好不惬意。
“这一两银子一钱的燕窝吃起来就是不一般,怪不得达官贵人们都爱这一口。”周氏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