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愣愣地被抱到了昨日她采阴艮草的树下, 又愣愣地瞧着青年脱下自己的外衫铺在地上后将她抱了上去坐着, 继而又转身回了山洞拿来一把锄头俯身仔细打量着脚边这块土壤, 竟是真的在研究着如何播种。
似是发现了她长久的注视,青年转过头来, 疑惑道:“怎么了?”
姜姒摇摇头, 不知如何开口,“其实认真来说我并不是你的娘子, 你不必如此……”
话未说完却被青年略含委屈的声音打断。
“我记得我们拜过堂的。”青年指着山洞道,“成亲那日,我便是像方才那样抱着娘子回了家。”
姜姒微微怔神。
裴珏这不是记得事么?她还以为他是受了蛊毒的影响全忘了。
青年清隽的眉眼忐忑地望着她,轻声道:“娘子是不是还在生气?那时我刚醒过来,脑袋不清楚所以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娘子来,不是故意的。”
青年说的是他刚苏醒时问姜姒是不是他的娘子一事。
生怕再听到什么“摸”不“摸”的字眼,姜姒忙道:“没生气没生气,我就是,我就是饿了,对,饿了。”
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的她话刚一出口便觉尴尬,这都是什么说辞。
不料青年听完她的回答后却点了点头,恍然一笑,脚尖一点竟是直接向远处的林间掠去,不过片刻工夫便摘了一捧野果塞到了她的怀中。
“娘子,吃。”青年言简意赅。
姜姒这下是真的有些不解了。
裴珏既没忘记最近几月发生的事情,武功也依旧能运用自如,那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定了定神,试探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吗?”
原以为会得到“是”或“否”的答案的姜姒,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青年收回了递果子的手掌,眸光微垂,声音似是有些黯然。
“娘子是不是还在担心瑾弟弟?”
什么?
姜姒愣了愣。怎么又突然提起了裴瑾?
青年道:“瑾弟弟他如今在汾阳求医,开春才会回来,你不要担心。若是无聊了,我陪你玩好不好?”
姜姒静静地倾听,心下却思索着。
裴珏这是忘记了裴瑾已死,记忆混乱了?
幼时裴瑾身体羸弱,确实有段时间去了汾阳求医。那时的她独自留在上京,父亲已然出征,她不得母亲欢喜,又与胞姐姜瑶相处不来,便日日盼着裴瑾早日从汾阳回来,好做她的玩伴。
青年道:“我送你的连弩木雕你还喜欢吗?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寻其他的来。”
木雕?
她依稀记得曾经收到过一套这样的木雕,雕工虽有些生涩却一眼便能瞧出其中花费的心血颇多。当时收到之后,她还特意摆在了父亲书房里那张属于自己的案几上,日日观赏。
可……那不是裴瑾送给她的吗?
裴府隔三岔五便会送些东西到府上,不拘是点心还是小玩意儿,每每姜府的丫鬟们接到之后就会立刻送去她的揽芳院里。
因丫鬟们每次只说是裴府送来的东西,而裴府里与她来往频繁的也只三表哥一个,她便以为都是裴瑾送的。
却原来不是吗?
可之后她也曾跟裴瑾提起过那些送到府上的东西,裴瑾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否认啊?
似是见她没有回答,青年的语气更加黯然了,“应该是不喜欢的吧……瑾弟弟说你让丫鬟把木雕都收到了箱子里压着,还说绝对不会再把丑东西拿出来哪怕是看一眼。”
姜姒微微睁大眼睛,攥紧了袖角,惊觉自己好像突然发现了本该被掩盖在尘封记忆里的真相。
那日,裴瑾来姜府的书房找她,一眼便瞥见了桌前摆着的一排连弩造型的精致木雕。
姜姒瞧见了他的视线,笑道:“还未谢过表哥送我的礼物,这木雕一看就很花费工夫,表哥有心了。”
裴瑾似是顿了顿,问她:“你可喜欢?”
姜姒打趣道:“自是喜欢的,还以为表哥只会提笔写字,没想到使刻刀还颇有一手,这下可是文武都占齐了。”
裴瑾听后只是爽朗一笑,之后却是央着她将那些木雕都收起来,不要再摆到桌上。
当时她很是疑惑,裴瑾却是振振有词,“我就是觉得手艺太粗糙了,配不上表妹,待我以后做更精致的送给你,你再摆得高高的,好每日都能瞧见。至于这个,表妹就让丫鬟们收起来吧,别再拿出来了,不然我会不好意思的。”
说这话时,裴瑾还适时地低下了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少年郎深觉自己的雕工拿不出手而微微自惭的模样。
姜姒自是不疑有他,转头便吩咐丫鬟们将一排小木雕都收入盒中再放到箱子里保管好。
后来,裴瑾果真送了一套更加精致的木雕给她,她便也将原本那套渐渐遗忘在了箱子里。
却原来,那木雕是裴珏送的吗?
现下回忆起来,当时裴瑾的反应确是有点奇怪。
可裴瑾为何要说谎?又为何故意让裴珏误会?
姜姒只觉脑袋一团乱麻,抬眼时又刚巧撞进了青年悄悄抬眸看她的目光里。
那眼角牵起些许失落,让她不禁心底微微揪紧。
“喜欢的,”姜姒软了口气,“只是因为怕摆在外面蒙了灰尘,才叫丫鬟们仔细收了起来。”
青年乌黑的眸底似是亮了亮,眉梢都染上了几分雀跃。
“我也喜欢。”
似是犹觉不足,青年又跟着补充道:“喜欢娘子。”
林间的微风穿过,轻轻挽起二人落在肩上的乌发交缠在一起。
青年望过来的目光专注而又赤忱,漆黑的眼眸下翻滚着的是汹涌的热意。
姜姒醒过神,方才察觉二人间的距离有些过于近了,上半身向后稍稍退了退,却不料被青年察觉伸出修长的指尖一把按住了衣角,顿时动弹不能。
青年如碎星闪烁的双眸直直地盯着她,喉结滚动着,白皙的脖颈红了一片。
“其实我刚醒来时虽然脑袋一片混乱,但见着是你心中就很欢喜,记起你是我娘子时更是像在做梦一般。如果这是你口中的蛊毒带来的梦境,那我愿永远不要醒来。这大概就是书里说的——”
“得成比目何辞死。”
姜姒怔怔地望进眼前人的眼底,久久不能言语。
———
自那日过后,许是坦明了心意,青年越发得黏人起来,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姜姒一起,无论姜姒在做什么,都会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脚步不离。
就像这晚。
想要出山洞一趟的姜姒再三严词拒绝青年跟随她的脚步。
青年俊逸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抿唇不说话,直勾勾地望着她,却在姜姒每每刚转动了轮椅时,便悄悄跟着挪动一步。
姜姒羞恼道:“我是去净手,一会儿就回来!”
青年不懂得何谓“净手”,只眼巴巴地瞧着她,神情委屈。
身旁路过的丰鹤看不过眼,拿起一粒花生砸了过去,嗤笑道:“让蛊毒毒傻了不成?你媳妇儿是要去如厕,如厕懂不?”
只是那粒花生还未砸到头上,便被青年迅速地伸出指尖接住然后反射了回去。
丰鹤没注意被砸了个正着,纳闷地走远,“傻了身手还这么灵活,真是奇怪。”
青年却不理他,转过头望向姜姒,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终于停住了跟随的脚步,留在原地不动了。
姜姒放松了几许,转着轮椅离开了山洞。
青年这几日许是余毒未清的缘故,神志总有些混乱,时常将过往发生的事情记成发生在昨日。
不过就像丰鹤说的一样,无论青年心智如何,身上的武功却是半分也未遗失,包括这木匠手艺。
感受着掌心握住的木头上传来的打磨光滑的触感,姜姒心底略微庆幸。
也幸好青年的技艺未曾生疏,不然若是没了这临时打造的轮椅,红蕊又不在身旁,她可真的不知该如何张口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面对的尴尬场景,她就很想晕一晕。
姜姒在心底默默祈祷:但愿此生都不要让这种令人无地自容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净手完,姜姒转着轮椅准备回去。
夜间的山林格外漆黑而又寂静。
身后一阵风刮过,眼角余光中,似是有道黑影闪过。
树影婆娑,枝桠交错间发出“哗哗”的声响。
姜姒霎时寒毛直竖,惊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手下转动轮轴的动作却不自觉快了些许。
山洞的方向传来青年的声音,“阿姒,你回来了吗?”
因姜姒的再三言明,青年被勒令不许唤她“娘子”,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唤“阿姒”。
似是因为她久出未归,青年的嗓音里便带出了两分焦急。
“阿姒?你还在附近吗?”
姜姒清了清嗓子,高声应道:“我在这儿。”
却不料话音刚落下的瞬间,方才那道黑影便从侧旁向她猛地扑来。
竟是条碗口粗的眼镜蛇!
姜姒眼尖地躲开,却因失去平衡而带翻了轮椅摔倒在地,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却在瞧见那条眼镜蛇调转了方向再次向她吐出长长的红信蓄势待发时,拼命地压住了差点冲破喉咙的声音。
手掌按着的草地湿润而柔软,可她的身体却因一动不动的对峙而越发僵硬起来,冷汗悄悄浸湿了后背。
“嘶嘶——”
眼镜蛇似是终于窥探出眼前的生物毫无战斗力这一事实,张开满是尖锐毒牙的血口毫无预兆地再次扑了上来。
情急之下,姜姒竟恍惚感觉腿上有了些许知觉,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撑着胳膊勉强站起来侧身闪过突袭。只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脚下又忽的失去了一切知觉,狼狈地扑倒在地,而那扑了空的眼镜蛇已经狂性大发,再次袭了过来。
这次反应不及的姜姒只来得及微微侧身,迎接那即将咬上她脖颈的毒牙,满心惶然。
下一刻,却有一只微凉的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利剑出鞘的声音。接着,似是有什么温热而又泛着腥气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裙边上。
略显低沉的清冽嗓音传入耳中,“别怕,已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