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一笔她都记着呢,回头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必要跟他好好掰扯掰扯。
门外传来几声轻咳。
姜姒尚未从门栓上拿开的手指颤了颤。
“夜里风凉,表妹记得关窗,我这就走了。”门外的青年道。
脚步声渐起。
一步,一步,不知怎的,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动静格外大,像是踩在了姜姒摇摇欲坠的良心上。
她突然记起了之前冯管家说的,府里房间不多,能睡人的更是少,她把人赶走了,他不会又跑去她白日里看到的那间书房去睡吧?
那样窄小的一张榻,哪里是风寒还没好全的病人能睡的?
门外又是一阵轻咳声传来,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真是败给你了。”
姜姒低声喃喃了一句,将放下的门栓又拿到了一边。
“咯哒”一下。
还未等她开口将人唤住,面前的木门忽而被人从外打开。
甫一抬头,她便被拥入了一个满是雪松气息夹杂着淡淡药香的怀抱。
“就知道表妹心疼我。”青年轻声喟叹。
第94章
香囊里的药粉只能在人还未中蛊时起到防护的效用, 却不能治好已经陷入昏迷的病人。
所以阿木扎根据之前的方子删删改改,又加了几味蛊虫磨成的粉,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解药, 令林将军派过来的几位大夫像看宝贝似的一个个将少年围住, 满脸惊奇地感叹——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让少年眼角眉梢都泛起了骄傲。
姜姒也是这时才知道这些大夫们早就已经赶到了未阳城, 只是因为一直未能找到解决怪病的法子, 便四处拜访病人试图找寻病因, 这才未能在城主府上看见他们的身影。
而当这边需要人手去配制药材时,大夫们闻声而动, 便又一个个赶回了府里。
解药制出来了,身为病人之一的裴珏自然也是要喝的。
不知是不是阿木扎的恶趣味还是什么,将药方里的黄连生生多加了三成, 一本正经道:“良药苦口。”
一碗药熬出来后,苦涩的气味浓到有些呛鼻,搞得姜姒有些怀疑是不是在挟私报复。
裴珏倒是仿佛接受良好的样子,只是在她又一次半勺半勺地喂药时,极其自然地说表妹端药碗端这么久怕是手酸, 还是给我罢,而后接过了药汤一饮而尽。
姜姒还能说什么呢?自然是当场毫不犹豫地嘲笑他。
男子汉大丈夫, 怕什么苦?
挑衅的后果便是被拉住压着也尝了一回黄连的苦, 完了舌尖都在隐隐发麻。
早已恢复正常体温的青年, 手指一如既往泛着丝如玉的微凉,揽住欲逃的她, 指腹轻轻擦了擦她的唇角, 含笑问:
“苦吗?”
似乎只要她回答得不好,便要继续, 禁锢在腰间的那只手掌压迫力十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姜姒“忍气吞声”地转移了话题,心底却悄悄地又给他记了一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瞧罢。
……
陇西蛮夷的大军压境,未阳城形势焦灼。
被临危任命的裴珏在尚且生病之时都整日为公务奔波,这下痊愈后更是忙到脚不沾地,书房的烛火经常亮到三更半夜。
姜姒在这期间也帮着料理一些城主府里的琐碎杂务,倒是从冯管家还有下人们的口中知道了不少事情。
譬如她之前在城外瞧见的那些挑着瓜果蔬菜的他城百姓。
之前未阳城被怪病席卷时,莫说其他,光从城主府无人打扫以及厨娘端上来的菜肴来看就能知道,城内秩序已然有些混乱。
而秩序一混乱,最先受到影响的,便是衣食住行里的“食”。
毕竟许多百姓都昏迷到卧床不起了,无人耕种无人采摘无人售卖,农户倒是能自给自足,可家中无半亩耕地的人家呢?
其他城里的百姓也瞧得明白,若是未阳城倒下了,下一座失陷的城池也许就轮到了他们世代生存的地方,唇亡齿寒。
况且就算不谈这些,现下这光景,若是一枚鸡蛋在他们住的地方能卖到三文钱,那在物资匮乏的未阳城就能卖到四文钱。
只要挑着担子、拉着板车走上一两个时辰,既能帮到一些未阳城里的人,又能多赚一些银钱,何乐而不为呢?
多走一段路罢了,对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姜姒听下人们说起的时候也很感慨。
此外她在府里呆着,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比如……
城军既然节节败退,为何迟迟不见增援?
而且消息传出多日,莫说坐镇青州的林将军,便是远在上京的圣上也应该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件,怎么如今却一点儿动静也无?
听到她的疑惑,正在书房处理公务的裴珏放下了手中的笔,只道:“时机未到。”
姜姒眸中更是不解。
敌军压境,不是应该越快将其逼退越好么?不然总是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这所谓的时机,难道还要去求一个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不成?
裴珏闻言沉吟片刻,却是唤她过去,将刚刚收到的密报展开指予她看。
姜姒的目光落在那格外醒目的四个字上,惊疑不定。
【圣上病危。】
一切发生的都很突然,至少对于姜姒来说是这样。
不知何时,坊间起了流言,以一种出乎意料的速度飞快地席卷了整个大晋——
边关生乱,圣人不贤,触怒上苍,应诏罪己。
光是听着就令人心惊肉跳。
这是何人故意放出的消息?
又是“不贤”,又是“罪己”,这是拿什么作的筏子?当年丰家和圣上之间的那桩事不应该有太多人知道才是。
可百姓们哪管这个?
特别是对于边关百姓而言,离他们最近,也是他们最熟悉的,是守护了无数城池的青州军,不是那个什么远在天边高高在上的劳什子圣上。
这么多年,和陇西虽大小冲突不断,但基本都是大晋占了上风,足以证明青州军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那如果青州军没问题,现在的局面又成了如此,有问题自然就是那个“触怒上苍”的圣上了。
“以前从来都没有这么被蛮子压着打的憋屈时候,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惹怒老天爷了呗!”
“嗨呀!你问我是什么亏心事?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只晓得穿衣吃饭,哪晓得那么多哦,反正肯定有鬼就对了!”
“就是就是!老天爷喜怒难测的,那谁犯了错就应该认错,违背天意可是要天打雷劈的!不然那谁怎么病得快要死掉了哦?肯定是遭雷劈了嘛!”
诸如此类的话通过下人们转述到姜姒的耳中,令人百感交集。
当她再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天意”两个字时,几乎以为是什么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可随着流言散出后不久,紧跟着发生的事情却告诉她,哪里是什么“天意”,一切不过是人为罢了。
多年前如此,多年后依旧如此。
自圣上垂危的消息传开后,陇西似是也收到了消息,驻扎在边境线附近的大军越发猖狂起来,隔三岔五便寻机挑衅大晋这边,可谓是张狂不已。
且雪上加霜的是,不知从何处走漏的消息,青州军前任监军叛变一事也一夜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人心惶惶之余,有人便说:这么个死不足惜的叛徒,就是那个谁从上京拨过来的,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啧!
可无论百姓们如何怨怪,如何在背后咒骂,现实就是陇西军一日□□近,而城军一步步后退,怎能不叫人担忧?
而就在人人自危之时,一向在朝堂上十分低调的太子殿下,推拒再三后,终应百官之请暂理朝政。
然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
泰山祭天,焚香罪己。
当然,具体引咎自责了什么罪名天下人并不知晓,毕竟没有昭告,但此举确确实实赢得了百姓们的好感。
特别是在泰山祭天的翌日,就传出城军将越过边境线踏足大晋国土的陇西军一网打尽的喜讯,更是让人闻之扬眉吐气。
瞧瞧,定是太子殿下的诚挚都感动了上苍,才让城军如有神助哇!
之后,据传太子殿下得知青州有难,极为忧心,恨不能亲临战场,但无奈国事繁忙,只能委派亲信代为前往,以振军心。
说来这所谓的亲信,姜姒也见过,是以前在郊外大营瞧见过的那名身穿绯红官袍年轻的巡查御史。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巧合,很难让人不怀疑。
城主府,书房。
姜姒推开门,快步走到桌案前,神色不善地一把按住了正在批复公文的青年的手。
“你们是不是一早就计划好了?”
她用的力气大了些,青年握笔的手腕一动,笔尖上凝聚的墨汁便甩落了几滴到她的手背上,顺着肌肤的纹路晕开了一片,殷红如血。
是朱笔。
裴珏不语,轻轻放下毛笔,揽了她坐到他的膝上,托起她的手,拿过一旁的巾帕为她擦掉那些墨汁。
微垂的长睫下,神情专注。
“怎么不说话?”她不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