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息好心绪,她掀开一角车帘,偷偷打量外间的情形,丝毫没注意到柳时絮长睫轻颤,和骤红的耳尖。
没过多久,马车在一座林中小屋前停下,隔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冷酷男子的声音。
“柳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柳时絮很合时宜地睁开眼,清浅的眸子里夹杂着一丝不可置信,还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意味。他扫了眼缩在角落不吱声的楚涟月,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语气淡淡一如往常。
“你在此等我便可。”
楚涟月心中一紧,跟着他站起身:“大人!你欠我两个条件,还作不作数?”
柳时絮眼神闪烁,不太自然地挪开目光:“当然作数,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带我一起查案吧?”
柳时絮一脸默然,良久才道:“你不怕危险么?”
楚涟月笑了笑,眼底的认真不似作假,“我怕死,但更怕我在乎的人陷入危险当中。牧羊图案、沈澈遇刺案、太子失踪案,这一桩桩案子,都或多或少跟西越人有关,别的事情我不清楚,只知若西越人攻打过来,首先受难遭灾的肯定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其实,她还藏了点私心,心里一直没办法将杀人如麻的西越细作,与记忆中温和娴静的娘亲联系在一起。她想查清娘亲到底死于谁人之手,只有跟着柳大人,才有机会接触到细作们效忠的幕后之人。
见他不作声,她有些生气:“在经历过这么多事后,大人莫非还是不信我?也罢,不论你信不信,我都会查下去。”
“我一直都相信你。”柳时絮忽然开口,神色坦诚而坚定。
楚涟月怔怔地望向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气氛陷入沉寂,她无端想起刚才那个令人面红耳赤的吻,生平第一次有了羞愧的念头,堂堂捕快,怎么能趁人之危呢!
车门外,冷酷杂役久不见人出来,索性直接掀开帘子,打断了二人间无声的对视。
“二位商量好没?我家主子还在等着。”
柳时絮很快恢复平常神色,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那就一起查案吧。”
听到这话,原本不抱希望的楚涟月露出一抹笑,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刚下马车,她察觉到小屋附近的树上潜藏着两名高手,进了门,一眼便瞧见个气质不凡的年轻男子,正端坐在简陋的木榻上,投来审视的目光。
楚涟月跟在柳时絮身后,悄悄打量榻上的男子。
原来这就是姜闻纾未来的夫君,长相倒是不错,五官俊秀,身姿挺拔,但那双丹凤眼里透着几分不容接近的冷意,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看起来就薄情寡义不太好惹的样子。
难怪姜闻纾想逃婚,他俩的性子确实不太合适。
“臣柳时絮参见太子殿下。”
那男子没说话,阴沉沉地看着二人。
楚涟月暗自思忖,难不成柳大人和太子之间有什么过节?想想也是,毕竟先前姜闻纾想通过嫁给柳大人来避开与太子的婚约,太子不知内情,自然会把柳大人视为情敌。
瞬间就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余光里,她瞥见男子身后的被褥在挪动,紧接着从里面爬出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头发乱糟糟,却难掩冠玉般的姿容,少年揉着睡眼嘟囔道:“外边好冷啊,师兄,怎的来得这般早?”
居然有美少年从太子被窝里爬出来?对方还是柳大人的师弟?脑子有点混乱,楚涟月默默别开视线,以免瞧见些什么不该见的秘密被人灭口。
柳时絮无奈道:“殿下做事如此不顾后果,让臣如何心安?”
楚涟月满脸震惊地望向柳时絮,他如此直白地问罪太子,属实是她没想到的,不过这样的戏码太有趣了,颇有一种,你抢我未婚妻,我就睡你师弟的狗血话本即视感。
少年披着被褥坐起身,一脸不在意道:“原本是想知会师兄的,但时间紧迫,暗夜阁那帮人挺难缠的,再说师兄这般聪明,定然能找过来。话说,师兄身边的这位姑娘是?”
不等柳时絮开口,楚涟月识趣地走上前,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人质。”
“……”少年不解其意,一脸懵地看向柳时絮。
柳时絮先瞥了楚涟月一眼,眼神示意她别乱说话,随即解释道:“她是鄞州衙门的捕快,是臣信任之人,不懂礼数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
少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无碍,孤只是觉得她很有趣,小捕快,你叫什么名字?”
孤?他自称孤?楚涟月有点困惑,难不成这少年才是太子?怎么会是副邋遢鬼的样子?她虽听不太懂这些称谓,但看过不少话本,像什么捡到落魄太子然后发大财的戏码,里面的太子都是这样说话的。
难怪她觉得哪里不对劲,自进门后,少年身边的年轻男子从未说过一句话,原来是她又认错人了!但从气质上而言,年轻男子确实比少年更像太子。
“卑职楚涟月,叩见太子殿下。”她不知该行个怎样的礼,先磕为敬。
贺熠轻笑出声:“无需行此大礼,既是师兄信任之人,便也是孤信得过之人。”说罢,他扭头看向身边的年轻男子,吩咐道:“裴霄,不必给孤挡风,先带他二人去湖心亭喝茶,孤要换身衣裳。”
裴霄起身领命,带着楚、柳二人往木屋后走去。
三人行走在幽深的雪林里,楚涟月稍稍往柳时絮身边靠,脸上写满新奇:“大人,你是太子的师兄?那你们的师父是谁?能让太子心甘情愿喊你一声师兄,你们关系很好么?”
她凑得很近,以至于他微微偏头,便能瞧见她额间沁了好些细密的汗珠,尤其是那双充满探知欲的眼眸异常清亮,视线逐渐下移,落在她绯红的唇上,他不由得一阵脸热,往别处看去。
“恩师在成为太子太傅前,原打算只收一个我弟子,但圣命难违,后又收了刚被册封的太子,我成为了太子的伴读,故而关系比常人亲近些,不过……”他欲言又止,似乎不便开口,最终只道:“切记要谨言慎行。”
楚涟月敏锐地捕捉到柳时絮想表达的意思,若他跟太子关系真的要好,那太子假装被劫一事,肯定早早就知会于他,何必等他自己找来。
况且,她作为人质被抓来,就是最好的证明。太子的属下办事,肯定是太子授意,若太子真的全然相信柳大人,必不会顺手抓个人质吧?
如此看来,太子并非表面那般慵懒随和,她得多留个心眼才行。
穿过覆满落雪的林中小道,澄澈洁净的湖泊映入眼帘,湖中央孤零零地屹立着一座亭子,水面结了层薄薄的冰,底下是涌动的暗流。
裴霄熟练地操控船只,船桨破开薄冰,将二人带到湖心亭,随后又搬来炉火茶水点心等物品,全程一句话都不说。
见他办事如此麻利细致,楚涟月不由得低声赞叹道:“真不愧是宫里的公公,做起事来就是干净漂亮!”
裴霄动作一僵,脸色变得很难看,冷冷扫了眼楚涟月,但什么也没说,划着小船阴沉沉离去。
楚涟月不解:“难道他不喜欢听夸奖的话?”
柳时絮无声笑起来,并未解释,坐下指着满桌的吃食,“尝尝宫里的点心。”
楚涟月咽下口水,摇头道:“鸿门宴我可不敢吃,大人,你说等会万一跟太子谈崩了,他要是生气,会不会把我俩扔进去喂鱼?又或者就让我俩呆一整夜,活活被冻死?”
柳时絮添杯热茶递给她,“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第二十七章
一盏茶后, 裴霄又划着小船送太子登上湖心亭。
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身衣裳的太子,全然没了先前那副颓废懒散的样子, 他气质华贵,神色淡漠, 颇有种上
位者睥睨天下的气势,浑身散发着不容人亲近的疏离感。
贺熠挥退身后人,“裴将军, 你去岸上等孤即可。”
听见这话, 楚涟月默默往柳时絮身后挪了半步,暗自打量裴霄, 原来那家伙不是太监, 她还以为,能在太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太监,没成想竟然是个将军?
这回的马屁可拍老虎屁股上了, 要怪就怪玉京城的风水养人,哪有将军长得如此俊秀,甚至有点细皮嫩肉, 与粗糙威猛的霍将军, 完全不能相比较。
不过转念一想,身为将军, 却不能上阵杀敌, 反而要伺候一个毛头小子, 虽说对方是太子, 但一身武功浪费在端茶送水这种小事上, 确实挺可惜的。
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裴霄忽然回头, 正撞上楚涟月略带同情的打量,心头腾起一股无名火,手中的船桨肉眼可见地被掰弯。不是!她没听清楚嘛?怎么还在误会自己是太监?
见裴霄瞪回来,楚涟月不甘示弱地冲他龇牙,在没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她面对挑衅,一向不怂。
裴霄动作一僵,径自别过脸,愤愤然跳上小船,准备离开。
收起玩闹的心思,楚涟月抬起眸,冷不防与柳时絮四目相对,他早在她挪动时便侧过身来,目光幽幽地注视着二人的互动,眼底似乎还带着点怨念,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很快扭头,不再看她。
贺熠将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觉得很有趣,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打趣问:“不知楚姑娘可曾许了人家?孤瞧着你与裴霄甚是相配,若尚无婚配,倒不如让孤做主,把你许给裴霄如何?”
这话问的是楚涟月,太子却饶有兴致地望着柳时絮。
楚涟月:“……”扪心自问,没有哪里得罪太子吧?
裴霄险些将小船划翻。
“师兄觉得如何?楚姑娘毕竟是你带来的人,孤也想问问你的意思。”
柳时絮默了一瞬,语气淡淡道:“臣认为,若他二人互有情意,成全一段佳话也未尝不可,但眼下追兵将至,脱困要紧,还望殿下三思。”
贺熠脸色骤变,眸子里染上几分怒意,他生平最讨厌三思二字,每当想做什么事,总会有一堆人站出来,劝他三思,彷佛这辈子就被三思二字困住,尤其是那个姓梁的老头子,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叨叨这两个字。
如今梁老头最得意的弟子,也开始拿这话来教训他,简直和梁老头一样令人讨厌。
“若孤执意如此呢?”贺熠冷声道。
气氛僵住,楚涟月虽不明白太子为何忽然生气,但她看得出,太子胡乱拉郎配,并非真想给她找门亲事,而是在故意刁难柳大人。
另一方面,柳大人曾答应过要护她周全,便不会随随便便替自己应下婚约,这两个人彷佛在较劲。
一桩婚约而已,订亲还可以退亲,成亲也能和离,对楚涟月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一开始,她为了赚钱,还会替别人成亲呢。
她站出来打圆场:“太子殿下勿怪,柳大人欠我人情,才不愿替我应下婚约,我倒是觉得裴将军气宇轩昂,实乃旷世奇才,我不过是一小小捕快,自觉配不上裴将军,但既然殿下开口,我也没什么好推辞的,毕竟是我讨了便宜。”
柳时絮怔住,眸色微不可察地闪了下,随即敛下双目,并未显露任何情绪。
扑通一声,裴霄整个人翻进湖里,扑腾了几下水花,似乎在表达无声的抗议。水花溅了楚涟月一脸,力道拿捏得很好,不偏不倚全砸她身上,简直就是在伺机报复。
她镇定地抹掉脸上的水渍,改口道:“殿下,要不然就算了吧,他太凶了,我不想要。”
经她这么一打岔,贺熠怒气全消,转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柳时絮,“师兄身边跟着这么个有趣的姑娘,孤还真担心你会忘记皇姐,毕竟皇姐更看重你,你若惹她伤心,孤可不轻饶你。”
嚯!好浓的醋意,楚涟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这话切切实实是从太子口中说出的,再联系他一系列针对柳大人的行为,结论不言而喻。
太子其实是在嫉妒柳大人?
因为谁?他的皇姐?难不成是某位公主?可恶,这个瓜听到一半,她有点在意到底是哪位公主。
面对太子的酸言醋语,柳时絮习以为常,不咸不淡道:“太子殿下可知,我远在鄞州,如何知道您将要巡营的消息?是三殿下派人送出书信,要我尽力辅佐您回玉京,三殿下对您一番良苦用心,且莫辜负。”
贺熠眼前一亮,像极了得到蜜糖的小孩子,“当真?书信在哪?”
柳时絮无奈地从袖口拿出书信,贺熠迫不及待接过来,认真看完一遍,乖戾的脾性收敛不少。
“师兄快点帮孤想办法,孤一定要活着回去见皇姐。”
听到此,楚涟月不免有些失望,原以为柳大人跟自己一样,是为解救无辜百姓免于战火之乱,才来寻找太子的,没成想竟然是受公主之托。
而且太子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自私幼稚,还多疑爱吃醋,完全不顾苍生死活,这样的人成为一国之君后,很难想象百姓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很显然,柳大人早就清楚太子的脾性,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赶来帮太子,帮一个不值得帮的人,不像是柳大人平日的作风,除非是为了那个三殿下。
莫名有种不爽的感觉,他自己想帮就算了,她可不愿为这样的人去拼命,得找个机会溜走,至于打探细作的事,再另外想办法吧。
接下来,柳时絮与太子商议后续的逃跑计划,楚涟月都显得兴致缺缺,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炭火,偶尔伸脚踩一踩亭子边缘的雪,瞅瞅雾蒙蒙的湖泊。
直至听到柳时絮将代替太子继续巡营,她才坐直身子,以一副不可思议神情听着二人的对话。
柳时絮:“臣会扮作殿下的模样,继续巡营,为殿下逃回玉京拖延时间,届时臣会派人放出您身亡的消息,朝中必定有人作乱,殿下只需躲在暗处,待时机成熟,三殿下自会帮您清扫乱臣贼子,助您重获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