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刑狱司门口的守卫还是那位热心的大哥,在得知楚涟月想见柳侍郎后,面露难色,“并非我不愿帮你通报,只是先前刚押来一个要紧的犯人,柳大人这会儿正在审案,没工夫见你。”
听到此话,楚涟月便知沈澈已将犯人顺利押送回狱司,转而改口道:“劳驾帮我通报一声沈副将军。”
很快,沈澈从狱司官署出来,问过谢黎的情况,得知没什么大碍后,即刻派遣人手去医馆接应谢黎,吩咐完他扭头看向楚涟月,神色有些复杂。
“有个人说想见你。”
一个时辰前,狱司牢里,寒森森的风从地缝里吹来,夹杂着腐烂的臭味,耳边不时传来惨烈的哀嚎声,董靖一脸木然,即便被酷刑拷打,也不肯说一个字,似乎存了求死的念头。
柳时絮在一旁静静看了半晌,见董靖不肯招供,起身准备离开,“知道你想死,但我不会让你如愿,节度使大人的后半生,恐怕都要在这里渡过了,来人废掉董靖的四肢,别让他寻死。”
董靖颓败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是从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不惧死,却怕像个废人那样没尊严地活着。
他嘶哑着声音道:“若想让我招供,须得答应我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便告诉你,是谁在暗中给我运送粮草。”
“什么条件?”
董靖狰狞一笑:“杀掉楚梧的妹妹楚涟月,替我武儿报仇。”
柳时絮脸色霎时一变,微眯双眼,幽深的眸子分外森冷,“没别的条件?不为你其他的家人求条活路?”
“我只要她死。”董靖膝下就两个儿子,董家夫人以及小妾,于他而言皆是可有可无,根本不会在意她们的死活。
柳时絮眉头轻挑,懒懒倚在太师椅上,“那便依你所言。”
第五十六章
铁门传来异响, 楚涟月跟在沈澈身后,好奇打量传闻中的京刑狱司地牢。
刚开始时,宽敞华丽的牢房, 纵横交错的暗道,让楚涟月暗自感慨, 原来犯了事的官员住这么好,但越往里走,骇人的刑具愈发千奇百怪。
她不自觉加快脚步, “沈副将, 究竟是谁想见我?”
楚涟月的话音未落,沈澈在某间牢房前停下, 面无表情推开铁门, 朝坐在太师椅上的那抹身影道:“柳四哥,人带来了。”
柳时絮不紧不慢抿口茶,“带过来给节度使大人认认脸。”
董靖闻声抬头, 看清来人的一刹那,眼底闪过凶狠的光芒,阴恻恻道:“是她没错。”
昏暗灯光下, 楚涟月眯着眼, 认出地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是董靖,啧道:“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想见我啊?没想到吧, 我还好好活着, 你一个将死之人, 何必在临死前见我添堵呢?”
不等董靖说话, 楚涟月故作一脸恍然状, “哦,我知道了, 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脸去见儿子?董大人等到了九泉之下,给你的儿子们带句话,下辈子别再做人啦,否则我见一次杀一次!”
“你这竖子!”董靖瞪圆眼,气得吐出一口淤血,“柳家小儿,不知你说话还作不作数?杀掉她,老夫立即招供。”
楚涟月先望了一眼柳时絮,见他神情淡淡,捧着杯茶什么也不说,她随即扬起笑,摇摇头同情道:“你这老东西是不是气糊涂啦?求别人兴许还有可能听你的,我可是救过柳大人性命的,他怎会恩将仇报呢?”
柳时絮放下茶杯,从容起身背对二人,轻声笑道:“的确如此,我并非恩将仇报之人,但人死后也能报恩,阿澈动手吧。”
笑容当即僵住,一瞬间楚涟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紧张问:“大……大人在说笑吧?人都死了报恩有什么用?”
沈澈低声应了句是,抖出袖中藏好的匕首,毫不留情刺进楚涟月腹间,鲜血喷涌而出,腥味蔓延开来,楚涟月倒在地上,捂着腹部艰难爬向柳时絮,口中有血含糊不清:“你、你好绝情。”
没爬几步,楚涟月一动不动,彻底没了声息。
柳时絮转过身来,刚要开口,余光瞥见脚边的‘尸首’偷偷挠了下手心,他轻咳一声,目光投向董靖,神情变得严肃:“现在可以说了吧?朝中给你暗送钱粮的人究竟是谁?”
见仇人死了,董靖有些神志不清,开始狂笑,以一副胜利者的口吻道:“告诉你又有何妨?自我进京那刻起,你想找的人便已是个死人,那个人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我,放弃吧柳家小儿,贺朝气数将尽,你是斗不过那个人的,贺朝、西越、北周、南疆,整个九州将会由那个人来统领。”
柳时絮蹙紧眉头,
“那个人是西越三皇子卫玄对吧?你也是长生殿的人?”
笑声停住,董靖脸色微变,用惊诧的目光盯着柳时絮,“你知道的还不少,不过话已说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了,卫公子让我转告你,他很欣赏你,但你若再插手他的事,下一个消失的人就是你。”
董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倏忽射来一枚飞箭,从柳时絮身旁掠过,直直穿过董靖的胸膛,事发突然,连离得最近的墨新都没能挡下飞箭。
沈澈反应也算快,目光立刻锁定牢房外的狱卒长,但很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杀掉董靖后狱卒长吞毒而亡。
自赵正明被毒死后,京刑狱司已经清查过一回逆党,显然没什么用,永远有隐藏得更深的人。
方才那箭威慑的意味很明显,似乎再以这种方式警告柳时絮,京城遍布着卫玄的眼线,不论柳时絮做什么,都逃不过卫玄的眼。
沈澈收回搭在死人经脉上的手,一脸失望道:“柳四哥,如今线索断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柳时絮思忖片刻,没着急回沈澈的话,反而先瞅一眼仍躺地不起的楚涟月,“戏作完了,还不肯起来么?”
楚涟月没死,不过是配合沈澈演了一场戏,她乐呵呵从地上爬起来,“我刚才演得还不错吧?大人打算如何报答我呀?”
柳时絮侧头看她,语气颇为无赖,凉凉道:“报答?我何时说过要报答?快回京兆府当差吧,和我扯上关系,秦大人又该不待见你了。”
楚涟月有些不满,“这就过河拆桥啊?别呀,带我一起查案如何?我方才细细想了下,觉得董靖所言未必不可信,但也不能全信……”
柳时絮扭头看向墨新,吩咐道:“送楚捕快出狱司。”
见柳时絮态度冷硬,没说完的话噎在嗓子眼,楚涟月咬牙道:“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说罢,气呼呼拔腿走了。
挥之即来,招之即去,他把自己当成什么啦?
沈澈叹道:“她离开也好,西越三皇子现在盯着你,指不定会拿她威胁你。”
望着逐渐消失在地道尽头的身影,柳时絮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先进趟宫,将此事呈报给圣上,阿澈你一路舟车劳顿,先回沈府歇息,不必跟我进宫请安,圣上那边我自会替你解释。”
沈澈道:“我也正有此意,但我并不想回沈府,上次回京跟我爹闹得不愉快,我可不愿到他眼前给他添堵,我去柳四哥你那凑合几晚吧,反正过几日便要离京回鄞州。”
柳时絮语重心长:“阿澈,早朝时,我听沈叔咳了几声,而且你别忘了,今天是你兄长的生辰。”
“我……会回去的。”沈澈眼神逐渐黯淡。
天色渐暗,马车在皇宫外停下,打盹的小太监一眼认出是贵人的马车,麻利递来马凳,柳时絮从马车下来,转身钻入轿中,由宫人们抬着,到了长明殿外。
守门的太监迎上来道:“柳大人来得不巧,陛下正在见御史台的诸位大人,还请柳大人到偏殿稍歇片刻。”
柳时絮坐在偏殿喝茶,老臣们的争辩声陆续从正殿传来。
“陛下登基已有半年,后位空悬于朝局不利,依老臣愚见,还是尽早定下后位人选,以振朝纲啊。”
“先帝在世时,便已替陛下赐下婚约,姜尚书之女正是适婚年纪,不如让礼部择良辰吉日,举行封后大典。”
“话虽如此,但坊间传闻姜尚书之女无貌无才,难堪皇后大任,臣以为穆丞相二女穆清才貌双全,是我朝皇后的最佳人选。”
几位老臣争得面红耳赤,都有想举荐的皇后人选,吵得口干舌燥,纷纷将目光投向一言不发的陛下,才发现他们敬爱的陛下杵着脑袋昏昏欲睡,隐约还有鼾声传来。
老臣们互视一眼,甩甩衣袖,各自回家吃饭。
殿内顿时变得安静,龙椅上的年轻皇帝伸伸懒腰,扫见殿上走来的身影,不由得舒心一笑:“柳卿来得正好,朕刚想派人去找你,那群老东西聒噪得很,等久了吧?”
柳时絮颔首行礼,“臣刚来,有要紧事奏请陛下。”
贺渝见他言辞闪烁,挥退左右,私底下她常常唤他阿絮,“阿絮不必与我多礼,有什么话请直言。”
柳时絮讲了董靖所言之事,贺渝听罢,气得拍案起身:“西越三皇子简直好大的口气,打我贺朝的主意不够,还妄想吞下北周与南疆?依阿絮所见,董靖的话有几分可信?”
柳时絮:“尚且没办法判断,按照董靖所说,三皇子很快会派人灭口,但臣一直没想明白,董靖临死前为何要告诉臣这些,另外臣担心的是,三皇子在朝中耳目众多,几乎已经渗透半个朝堂,陛下切莫别被人抓到把柄。”
他话里的意思贺渝明白,她微微叹口气:“连你也觉得我该立皇后么?此事再议吧,能拖一日是一日,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必得是可信之人,否则我的身份被拆穿,于贺朝来说是灭顶之灾。”
顿了顿,贺渝又道:“还好有阿絮帮我,否则想坐稳这龙椅可真难。”
柳时絮:“替陛下解忧是臣分内之事,陛下先前说,想派人找我,所为何事?”
贺渝看了眼殿外,天色完全暗沉,她的声音有些远又有点轻,“阿絮陪我出宫吧,今天是阿辞的生辰,我很想念他,往年的这天,我们三人应该在琼玉楼喝酒吧?我想再去一趟琼玉楼。”
从京刑狱司回来后,楚涟月有些闷闷不乐,回姜府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发现谢黎还没回来,担心可能出了什么差错,便绕道往医馆走,却不想谢黎这小子,故意给她使眼色,意思是他暂时不想回去,麻烦楚涟月帮他在柳时絮面前遮掩一下。
楚涟月百无聊赖继续巡街,心里一直惦记着董靖曾说过的话,琢磨半天没想明白,远处闭市钲响,眼瞧到了吃饭的点,她打算先回京兆府点个卯,再想想上哪去填饱肚子。
“楚捕快请留步。”
刚出京兆府衙门,楚涟月听到有人唤自己,循声望去,发现是周少尹追出门来。
“不知周大人找卑职有何贵干?”
周朔神色悠然,言辞恳切:“前几日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我见你刚回衙门,还没用饭吧?由我做东,请你去琼玉酒楼吃一顿如何?”
还有这种好事?但楚涟月今晚没心思喝酒,便婉拒道:“多谢周大人美意,不过卑职想……”
“琼玉楼是玉京最名贵的酒楼,他家的山珍海味是独有的一份,外面可不容易吃到。”
“!!!?”
楚涟月咽咽口水,摆出请先的姿势:“这、这多不好意思,那卑职就不客气啦,大人先请!”
第五十七章
玉琼楼临江而建, 从二楼雅间望去视野极佳,一边是熙熙攘攘的热闹街市,另外一边是烟波浩渺的江面, 皓月当空,泠泠月华逐江而流, 汇入那静谧而深沉的天幕尽头。
这地儿景色不错,饭菜也很可口,听周朔说这酒楼的店家是个西越人, 自两国交战后便再没回过家, 凭借着独特的口味和多年的经营,如今的玉琼楼宾客盈门, 名誉京城, 出入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多多少少都与店主人有点交情。
周朔全程没怎么动筷,不时给楚涟月介绍哪道菜好吃, 或者列举玉琼楼店主人曾经做过的善事。
楚涟月虽埋头吃饭,但注意力始终跟着周朔的话语走,听罢这店主人的事迹, 品味出几分不对劲。
“这店主人怕是不简单, 一个无依无靠的西越人,能在玉京混得风生水起, 想必背后有靠山吧?不知靠山是何许人也。”
周朔却道:“奇怪之处便在于此, 没人知道玉琼楼店主
人背靠何人。”
见他话里有话, 楚涟月搁下筷, 好奇问道:“周大人今日请我吃饭, 不单单是为了感谢那日的事吧?”
周朔也不拐弯抹角,坦言道出来这的缘故:“年前北浔一带遭了雪灾, 那会先帝病重,朝政动荡无人顾及赈灾事宜,大雪冻死不少北浔百姓,灾民一路南下逃来玉京,而彼时的玉京也陷在皇权争夺当中,可想而知逃难的灾民压根得不到救助,纷纷饿死在城外。”
“这时候,由玉琼楼的店主人牵头,联合各大商行筹款捐粮,送往城外救济灾民,很快城外的灾民不再聚众闹事,这本该是件造福民生的善事,但据我所知,开春后,这些灾民并没有回到北浔,各地县志也没有记载他们去了何处。”
楚涟月眯起眼眸,讶然道:“大人的意思是,这些灾民凭空消失了?而且你怀疑是玉琼楼干的?”
周朔扫了眼四周,放低嗓音:“起初我也没怀疑是玉琼楼,直至那日来楼里赴宴,碰巧有个乞儿在门口讨饭,店主人见乞儿可怜,便叫人给乞儿衣食,许那乞儿在玉琼楼做事,但等我下次再来,却再没瞧见乞儿身影,我向店小二打听乞儿的下落,店小二含糊其辞,只道那乞儿跟着亲戚走了。”
“我觉得可疑,便派了个手下人扮乞儿,顺利潜入玉琼楼,没过两日,我派去的人也失踪了,由此我想到了那些消失的灾民,肯定与玉琼楼脱不了干系。”
楚涟月一脸如梦初醒,“难怪我刚来玉京时,没瞧见街上有乞丐溜达,还以为是巡城营的人,把他们赶去看不见的角落,后来巡街这几日,也只遇见过一两个讨饭的,我还寻思不愧是玉京城,连乞丐都比别的地方少。大人可查出他们去了何处?”
周朔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手下失踪后,我便带着衙门的人封锁玉琼楼,将楼里搜了个遍,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也不知店主人动用了谁的人脉,一夜间,秦大人撤走我所有部署,连祖父也把我叫去祠堂跪了半宿,你瞧见我身边的两个长随没?那是祖父派来监视我的,总之他们都不许我再调查此事。”
望着满桌的佳肴,楚涟月听明白了,周少尹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这是想让她帮他查案啊。
其实她还挺敬佩周少尹的,出自名门之后,生来就能继承晋王的爵位,同龄的贵公子还在打马游街寻欢作乐,他却不在乎成为满京城的笑料,一遍又一遍在众人眼前晕过去,只为克服对尸首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