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不再多言,拎起弯刀径直向卫玄劈去,而蛊毒发作的卫玄出手挡招变得迟缓,再加上二人内力相当,久而久之,卫玄逐渐落于下风,生生挨了林深了好几刀,狼狈着向后退去。
楚涟月费了很大劲儿才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伤已经冻得没有痛感了,她回过头,想看了一眼大家的情况,却见朦胧雪幕铺天盖地卷过来,什么也看不清,耳畔只有风声,茫茫大雪覆盖住很多人的尸首,很快完全淹没,就好似从没人来过这里。
她捡起地上半截带血的刀,循着林叔与卫玄打斗的痕迹追去,牺牲了这么多人,在自己倒下之前,绝不能再让卫玄逃走,哪怕要同归于尽。
她刚离开没多久,身后的雪幕中赶来了一拨援兵。
卫玄无力招架林深的进攻,只能将其往藏有机关的地洞中引去,临近地洞口,他放缓脚步,想把一同追来的楚涟月也引进洞内的陷阱,在他分神之际,胸口再次被林深的弯刀穿破。
然而卫玄依旧没有倒下。
林深皱下眉,用力拔出弯刀,却发现卫玄的心口并没有流血,而且手感很奇怪,就好像他的胸膛没有心,是空的。
卫玄乘此机会,闪身逃进洞口,林深立刻反应过来,追了进去,但下一瞬,脚底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布满密密麻麻的石刺与铁钩,掉进去必死无疑。
“林叔,抓紧我!”楚涟月随之赶来,扑过去,想要抓住林深。
眼见卫玄即将跃向深坑对岸,林深并没有回头,奋力起跃,在最后一刻攥紧卫玄的双肩,将卫玄拉进了刺坑,两人缠得很紧,坑底的石刺瞬间穿透二人的身体,林深垫在底下,吐了一口血后,仍死死抓着卫玄不放,二人的血溅在坑洞四周,异常惨烈。
卫玄起初还在挣扎,但全身被石刺扎穿,虽没了心,其他要害处血流不止,渐渐地没了声息,他闭不上眼,放大而涣散的瞳孔愣愣盯着上边的人影,死不瞑目,大业未成,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意识消失的前一瞬,他好似在空中瞧见了扶华的脸,她伸手来抱他,又好像贴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但他听不清是什么,便没了知觉。
林深也没闭眼,笑起来嘴里全是血沫,记得那年中秋,故友们在江边酒楼小聚,说好了接下来的每一年,不管大家身在何处,定要赶回来赏月喝酒,却不想第二年,大家便相继死去,往后的岁月里,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他喃喃自语:“凌兄对不起,我亲自下去……找你赎罪。”
天色全黑,楚涟月趴在坑边喊了许久,始终不见林叔回应,四周黑漆漆一片,安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神思恍惚间,饥饿与寒冷的感觉被放大,她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躲在客栈床底三天三夜,等娘亲回来。
那时候的她没有勇气自己爬出去,惧怕黑暗,死亡,凶狠的面具人,还有与饥饿对抗的滋味,以及娘亲不会再回来的现实,若非被店小二发现,她觉得自己恐怕会饿死在床底。
她无数次想,如果自己不那么害怕,早点爬出去寻找娘亲,是不是能找人救下娘亲,或者见到娘亲最后一面。
但可惜世间之事,从来没有如果之说,她只能在每一次深陷危险时,劝自己勇敢一点,也许勇敢就能改变下一个让自己后悔的结果,所以她当捕快,努力救人,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救人,其实她拯救的不是别人,是当初那个年幼无知、还懦弱的自己。
尽管救下的某些人不会感激她,甚至反过来陷害她,不过现在她想明白了,未来也想循心而往,她有勇气去面对所有的坏结果,因为这一路上,不止遇见了坏人,还遇上了许多值得珍惜的朋友,和深爱之人。
她不想再惧怕黑暗,一辈子陷进幼年的无助和懊悔中,得尽快回去找援兵,不能让大家死在这里。
楚涟月浑身没什么力气了,洞外来时的踪迹早已被风雪抹平,雪粒子旋落在她眼睫上,迷住了眼,分不清该往哪个方向走,她努力睁眼望去,四周渺渺茫茫,好像都一样,又好像都不一样。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转悠了很久,始终没找到方向,体力到了极限,四肢僵硬得没法动弹,她一头栽进雪里,很想躺着歇口气,唇舌干燥,她却连吃口雪的力气都没有,呼出的热气越来越少。
她不知自己躺了多久,身躯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只恍惚睁眼时,眼前的雪堆变成了一张她朝思暮想的脸,那真是张俊俏的脸,难怪自己会念念不忘,她痴痴想着,这也许就是死前回光返照,亦或许她已经死了,才能再次见到柳时絮。
脑袋昏沉,她动不了,迷迷糊糊间开口:“我下来了,真好,往后我们一起当鬼。”
第104章 结尾前章
几日后雪停了,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晴光普照,天地间冰雪消融, 料峭春风轻拂开半侧轩窗,日光斜斜照进窗子, 银光溢了满堂。
楚涟月被这亮光恍得睁不开眼,模糊的视野里,只瞧见垂落的纱帐随着风浮动, 纱帐外还挡着一面屏风, 屏风外似乎坐着一个人。
当意识彻底清醒后,身上传来的痛感, 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迫切想知道大家的情况,奈何身子太沉,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她侧过脑袋,望向外边坐着的身影,张张嘴, 但嗓子发紧, 喊不出声。
不过她刚哼了两声,外边坐着的人倏忽起身, 快步走过来, 掀开了纱帐。
双眸对视的刹那间, 楚涟月不自觉提起呼吸, 也不敢眨眼, 生怕眨眼后,眼前人的脸会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刚有种活着的真实感,在这一刻又没了,也许自己其实死了?
要不然又怎么会见到他呢?
柳时絮也没眨眼,眸中闪烁着雀跃的光芒,整个人融在淡淡的光晕里,映照得清俊的五官更加分明和清晰,往常偏冷清的气质,在他扬唇的那刻,温柔而惊艳,像融化的山上雪,也似乍现的云间月。
“你醒了?”柳时絮挂起纱帐,坐到楚涟月身边,伸手替她将额间碎发拢到耳后。
楚涟月懵住,艰难开口,问出心里的困惑:“是我下来了,还是你上来了?又或者是你也活下来了?”
柳时絮未作答,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又扶她坐起,喂她喝水,然后才道:“你希望是哪一种?”
嗓子经水润过后,没那么难受了,楚涟月着急道:“我当然希望你还活着。”
她的话音未落,身子被他揽入怀,感受着他衣料下传来的温度,闻到他身上有一种阳光晒过的气息,她不禁搂紧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真好啊,我们都还活着。”
两人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满足中。
过了一会儿,柳时絮担心搂痛了怀中人,稍稍松开一些,单手捧起她的脸,垂眸盯着她,神色格外温柔缱绻,发自内心笑了笑,打趣道:“只可惜,我们没法一起当鬼了。”
楚涟月目光幽幽回望着他,先是他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眸,视线不自觉往下挪,接着是他那染了蜜色般的薄唇,看起来真的很好亲啊!想尝尝味道。
某人察觉到她的小心思,松开她的脸,抚住她的后颈,而另一只手扶紧她的腰,将她往怀里一推,瞬间拉近唇齿间的距离。
楚涟月绷紧身子,眼睫微颤,甚至忘记了怎么呼吸,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热息,只觉得心里烧得厉害,连脑袋也是晕晕的,几乎快溺死在这旖旎的氛围里。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在等什么?怎么还不亲!算了,还是我自己主动上!
她刚要凑上去,还没亲到,门外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间亲昵的气氛。
柳时絮无奈一笑,只好松开怀中人,起身询问来人何事。
来人答道:“回柳大人的话,是凌公子打伤了侍从,几番吵闹着要离开。”
柳时絮先瞥了眼楚涟月,随即吩咐道:“多派几个人看紧他,别让他逃走。”
楚涟月听罢,暗自想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赶忙解释:“大人,阿祈可能是在担心我,让我跟他见一面,他若见我没事,定然不会再闹事。”
柳时絮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犹豫了一阵,最终应道:“好,我送你过去。”
与此同时,门外又来人了,这回是沈澈,他拿来几封厚厚的书信,跨步迈过门槛,满屋子寻找柳四哥的身影。
楚涟月也伸直脑袋往外瞧,却被柳时絮轻轻弹了下额头,只听得他道:“穿好衣裳再出来。”
楚涟月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着件里衣,身上的伤口还都涂过药,那么问题来了,这一次又是谁给她换的衣服?
算了算了,做都做了,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
她在床尾找到新备下的衣裳,一边穿衣,一边听着外边的交谈声。
“柳四哥,圣上来信,要我们尽快押送卫玄的尸首回京,大军今早卯时已经出发,另外圣上为了嘉奖你,赐婚的圣旨一道寄过来了,恭喜啊柳四哥,这回是真的要成亲喽,日子想定在哪天?我还赶得上吃喜宴吗?”
柳时絮轻咳出声:“好了,去忙你的事吧。”
楚涟月听着屏风外的对话,系扣的手不由得一紧,险些忘了,柳大人还有婚约在身,想必嘉元公主会一直以男子的身份当皇帝,而只有柳大人才能替嘉元公主遮掩身份,现在卫玄的事解决了,他自该回去当驸马。
而她自己呢,一介逃犯,还不知明天该歇在何处,就算他心里有她,两个人注定要走不同的道路,经历一场生死,她看开了许多,相爱的两人并非得捆绑在一起,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就足够了。
换好衣裳后,楚涟月装作没事人一样从屏风后出来,“大人先忙,我可以自己去找阿祈。”
柳时絮注意到她的语气不一样了,“你方才都听到了?”
楚涟月错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快走吧,对了,那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如何找到我们的?大家都还好吧?”
去找凌祈的路上,楚涟月大致知道了所有的事,那日一战尤甚惨烈,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全军覆没,墨新和谢黎的伤势较重,尤其是谢黎,至今还未醒来,卓云等人的伤势比较轻,至于林叔,死时还抓着卫玄不放,士兵们掰都掰不开。
话题很沉重,楚涟月抬眼望向四周,这里还是长生殿,目光所及之处,不是倒塌的房梁,就是烧毁后的灰烬,以及远远那座倒坍的废墟,昔日的长生殿不复存在了。
“那阿祈的伤势严重吗?”
柳时絮对此避而不答,止步于一处院落外,随即道:“我在此等你。”
楚涟月觉得有些奇怪,径直推门而入,满院狼藉映入眼帘,有砸坏的药碗,摔坏的泥盆,七歪八扭的木架,凡是屋内能扔的东西,全都砸落在地。
房门大开,凌祈双眸黯淡无神,神情落寞,赤脚靠坐在门边,脚踝处还栓了铁链,几个侍从神色局促,纷纷隔着一段距离站立,不敢靠近门边。
心里涌出一阵说不出的心酸,楚涟月从没见过这般萎靡不振的凌祈,曾经的他,哪怕是在最落魄的时候,只要怀里揣把剑,身姿永远挺拔,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有一股少年人张扬的劲儿,飘逸而热烈。
但现在的他,彷佛一具失了魂魄的空壳,对周遭的一切感到无所适从,像木柴烧尽后的灰烬,没有一点生机。
楚涟月压下心头的万般苦涩,慢慢走近,发现他没在看她,刚想说话,不料踩响了碎碗,引来了凌祈的注意。
凌祈虽循声看了过来,但眼神依旧空洞,呆愣的神情终于有了点反应,却不是欣喜,他的情绪开始变得不稳定,从门里捡了烛盏,砸向来人,不过扔得并不远。
“柳时絮在哪,我要见他!”他像是在发脾气,语气里又带着点乞求,“你们告诉他,我什么人都不想见,更不想等小月儿醒来,瞧见我这副鬼样子,我必须尽快离开,别再管我了,就当我死了行不行?”
“阿祈,是我。”楚涟月颤声喊了一句,眼泪不自觉滚落脸颊。
凌祈愣了一瞬,慌忙起身藏进屋子,想要关门,但脚踝上的铁链不慎被门夹住,无论如何使劲也合不上门,他又急又慌,还担心着刚才扔出去的烛盏有没有砸到小月儿,卡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阿月别过来!”凌祈闪闪躲躲,惊慌无措,藏在门后边,也在掉眼泪,“我双目失明,武功尽失,已经是个废人了,我不想你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柳时絮没死,我相信他会对你好,往后也……别来找我。”
楚涟月附在门旁,没有强闯,“阿祈,你先出来,是不是你替我挡箭时中了毒?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
凌祈不肯出来,也不再说话,这几日附近的大夫都来了个遍,皆说没得治。
听不见里面的回应,楚涟月又道:“阿祈,等我回来。”说罢此话,她便匆匆出了门。
柳时絮一直等在院外,见楚涟月这么快就出来,迎上来问道:“见到凌祈了?”
楚涟月嗯了一声,“大人可否令人解开阿祈的脚铐,他应该不会逃走了,我先去一趟药师堂,找找看有没有解药。”
柳时絮伸手牵住她,“已经派人找过了,没有解药。”
楚涟月顿住脚步,“我还想再试试,阿祈是为了救我才中毒的,无论如何我也都要治好他,若治不好,我会永远当他的眼睛,大人,谢谢你帮我留住他。”
柳时絮神色一紧,不得不松手,“我知道了,我便陪你一起找。”
随后两人来到药师堂,找一整日,只找到一些残破的药方和烧毁后的药书,卫玄在逃走前,命人收走了所有解药,不知藏到了何处。
中途柳时絮有要紧事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天色已黑,药师堂已不见楚涟月的身影,他猜想她此刻可能在凌祈那边,便寻了过来,行至门外,无意间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阿祈,我们明日就下山,一定会找到名医治好你的眼睛。”
“若连名医也治不好呢?”
屋内灯火幽暗,映照在凌祈不安的侧脸上,此时的他重新梳洗过,没了白日那副颓废的神态,但仍情绪低落,没什么信心,当着小月儿的面,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再说那些寻死觅活的话语,也不再随便发脾气。
楚涟月安慰他,“那就去北周找,或者去南疆找,你想不想去西越走一趟?天下之大,名医都藏在深山里,得好好找一找。”
“可我没有武功,身上也没钱,你不仅要照顾我,还得赚钱糊口,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我还是一个人走吧。”
楚涟月摁住凌祈的肩,替他涂抹伤药:“你该不会嫌弃我是个逃犯吧?还是觉得我是那等忘恩负义、贪图享乐之人?”
凌祈连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舍得拖累你,我想
你过得自由而开心。”
楚涟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既然如此,就让我陪着你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怕,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凌祈长叹一声,语气悲凉道:“那柳时絮呢?我知道你放不下他,我希望小月儿能幸福,不要这样委屈自己,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楚涟月静默半晌,下定某种决心,轻声道:“我与柳大人终究不是一路人,给我点时间,很快就能把他忘了,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治好你的眼睛。”
“你当真想忘掉他?”凌祈重新拾起一点希望,试探问道:“那我现在可以亲你吗?”
楚涟月良久没有回答,室内陷入沉寂,凌祈的心里滋味也很不好受,攥紧拳头,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行径很卑鄙,仗着自己中毒受伤,逼迫小月儿心软做决定,其实只要小月儿拒绝他就好了,只要她开口拒绝,他就有借口放她回柳时絮身边。
“可以。”她咬紧唇,闭上眼,清晰地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眼泪不自觉从脸庞滑落,强忍着不让凌祈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