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阴暗,长时间泡在水里,皮肤变得皱巴巴又苍白,水蛭吸人血,但凡有伤,鲜血在水中蔓延开,就会吸引来更多的水蛭,加重伤势,循环痛苦。
沐人九挨过今日的五十鞭,又被沉入水里,肩胛处被两个巨大的钩子绑在木架上,伤口溃烂泛黑,带着毒。
脚步声响起,沐人九一动不动,彷佛已经死了一般。
片刻后,双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很轻很轻:“我带了毒药,见血封喉,你不会受苦。”
她的眼神有些悲凉,又有莫名放松。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死去才是最大的解脱,她是密探,比沐人九还要好些,可也是活得痛苦。
闻言,沐人九缓缓睁开眼睛,他的声音嘶哑,虚弱无力:“今日、我的饭呢?”
五十鞭挨了,他还有一顿饭。
他要那碗饭,也就意味着他一定要活下去!
双成眼眶湿润,轻声道:“为什么?”
萧遂不会放过他,就是要折磨他去死,镣铐剧毒,没人能放他,他为什么还要拼命活下去?
沐人九看向地牢入口处。
他的视线彷佛穿透千山万水,穿越时间与空间,看到了阿染,小时候的阿染、长大的阿染。
他觉得阿染还活着,那么,无论是像一片烂布,还是像一块腐肉,他都要活下去!
活着,才能再见阿染一面。
沐人九扯了扯嘴角,虚弱一笑,他张大嘴巴吃他的那碗饭,一粒米不剩,渴了就喝血、喝这污水。
一碗饭、五十鞭,他总能活下去!
第107章 双成
又熬过了一次内功过体,阿染浑身汗湿,等姜十一给她洗漱之后,萧和青掖好被子,按压她身上的各处穴位。
她脸颊稍微比昨天红润些,睡得也更踏实,萧和青心道。
神农九月走进来,熟练地给阿染扎针,不用她做什么,萧和青已经全部提前准备好,用手帕轻轻擦过要扎的穴位,又及时抹上药。
九月看他一眼,声音淡淡:“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萧和青将阿染的碎发别在耳后,阿染一直不算个多话的人,但她存在感很强,那股自由而潇洒的蓬勃生命力,本不是一个将死之人所拥有。
可如今她躺在床上,安安静静,脆弱而柔软,让所有见过她的人都止不住感慨万千。
从前的她与死亡二字很难联系在一起,如今却彷佛离得很近。
“我只希望她能尽快醒来。”萧和青见扎完针,便好好拢紧她的衣服,又用竹管给她喂药。
九月收起银针,看着这一幕,无端想到姜长安,她轻叹口气。
照顾一个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人并不容易,尤其这个人伤势严重,时时刻刻都在生死一线间。
人一旦躺久了,再次睁开眼睛,身体许许多多处都会坏掉,在人没有意识的时候,其他人帮助维护身体,是一个繁琐又复杂的过程。
萧和青学得很好,也做得很好。
“您也是这么照顾姜长安吗?”他轻声问。
九月点头,看向窗外,“是呀,快十四年了,好几次我都在想,要不就算了,他已经没救,可我又想,要是他哪一天能睁开眼睛……”
她就能理直气壮告诉他——你瞧,神农九月可不是寻常小丫头,有独自闯荡天下的实力与恒心,你救我,我也能救你。
萧和青轻笑,看着床上的阿染,眉眼温柔,“都会醒来的,姜家人有别人想象不到的意志。”
这点九月赞同,忍不住点头:“这倒是,姜阿染伤成这样还能撑着一口气,姜长安同样如此,若是换成其他人,即便有我,也没办法让一个半死人撑十三年。”
顿了顿,她轻声道:“总觉得他在等什么,所以撑着那抹气息,一直一直等待着。”
而只要姜长安还撑着,无论是作为九月还是作为医者,她都不会放弃。
萧和青不再说什么,继续给阿染按压穴位,缓解她的痛苦。
九月也转身离开,她还要去配药。
山顶再次变得宁静。
每日晨起,萧和青会打开窗户,裹紧阿染的被子,让她感受外面新鲜的空气。
随后,给阿染喂熬好的汤与药,按压穴位。
上午,会有一个人过来给阿染注入内功,姜十一、黑玉、白玉,甚至是唐玄机和丁玉,交替着来。
萧和青继续给她按压穴位,缓解痛苦。
午时,喂些粥水与新配好的药,等待九月给阿染施针,有时候赛神医也会过来。
萧和青继续给她按压各个穴位,他在旁边放着一本穴位典籍,有时会询问九月是否可以改善手法。
下午如果天气好,萧和青会带她出去晒太阳,而他在旁边看书。
姜十一与丁玉每日都会出去打听消息,带回来一些东西,姜十一偶尔看到冬日的野花,也会掐一把带回给阿染。
晚上是药浴时间,这事儿只有姜十一来办,当然,倘若阿染醒了后愿意萧和青帮忙,他乐意至极,毕竟姜十一粗手粗脚,扛刀可以,照顾人不太擅长。
这一日。
萧和青带阿染出去晒太阳,天地一片白茫茫,但茅屋周围的雪被扫得很干净,他将阿染放在躺椅上,盖好被子,又拿把梳子轻轻给她梳头。
九月说,梳头可以通穴,对她有好处。
“已经腊月,到底快迎新年,唐玄机说,近日外面肃杀少了很多。”
萧和青絮絮叨叨说着话:“你知道吗?前两日姜十一出去买东西,让黑玉陪她去,黑玉竟然说——外面还算安全,你打得过。”
他说着,笑了起来:“后来姜十一气呼呼自己去,黑玉又担心她会不会
遇到危险,坐立难安,白玉便说——她凶得很,出不了事,要实在担心暴露,我去看看,绝对不让她暴露我们。”
“黑玉当时的脸色让人想笑,他们俩呀。”他低头梳着头发,“你要是醒着,估计会问我为什么,又有什么好笑的。”
想到这里,萧和青笑意越发浓了,只是很快笑容又落下,“所以,你什么时候醒来呢?”
梳好头发,他给她掖了掖被子,又拿起一旁的医书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阵风过,萧和青正准备带阿染回去,有人从天上落下来,砸在旁边,由于雪被扫了干净,他直接砸在地上,“哎哟”一声捂着屁股。
“嗷,谁把雪扫得这么干净?!”唐玄机龇牙,揉着屁股站起来。
萧和青抬头看他一眼,这人的滑翔伞似乎坏了,新的降落伞也还在制作中,这么摔下来并不让人意外,毕竟这是唐玄机。
唐玄机不仅滑翔伞坏了,脸也鼻青脸肿,身上带伤,不过,情况还算好,至少他眉眼间都是满足。
“又去找麻烦了?”萧和青问。
唐玄机走过来,抱着茶壶大口大口喝水,随即才长出一口气:“什么找麻烦?我这是跑出去吸引注意力,避免你们被发现。”
萧遂一直让人追杀他们,而为了不被人察觉,唐玄机常常跑出去溜一圈,他有滑翔伞,又特别擅长逃命,总是悄无声息出现在另一个地方,让朝廷以为他们躲在那里,注意力便放在那边。
当然,他这个人喜欢搞事,总忍不住撩拨人家,就会遇到麻烦,比如说这次。
“谁打的?”萧和青看他一眼。
“双成。”唐玄机拍了拍胸口,“萧遂把她派出来了,如果不是遇到她,我肯定不会受伤,那女人太敏锐,我看到她时,她都差点找到落叶城来,我拼着暴露自己误导她。”
萧和青并不意外,神情平静:“很正常,不见到阿染的尸体,皇帝不会放弃搜查,落叶城让人意外,却不是找不到,等阿染醒来,我们就要换个地方。”
听到“醒来”二字,唐玄机手一顿。
片刻后,他缓缓回过头,见萧和青正在收拾书籍,准备带阿染进屋,他便轻声道:“如果她不醒来呢?”
已经腊月,如今距离二月初只剩下两个月,不到六十天,姜阿染还能醒过来吗?
萧和青依旧平静:“那就想办法引出蛊虫,再找治疗的办法。”
唐玄机想说神农九月找了十三年还没找到办法……刀蛊乃是蛊王,无解。
但看到萧和青的神情,他又把这些话咽回去,换成另一句:“你这般认真学如何照顾她,还开始学医,是早已做好准备,就让她像姜长安一样拖着等解决办法吗?”
萧和青只回道:“活着就有希望。”
唐玄机心口一滞。
活着就有希望,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萧和青会在接下来的人生里面,去全力寻找救治姜阿染的办法……
于他而言,比起死亡,阿染只要还活着就好。
半晌,唐玄机才喃喃:“那她也和姜长安一样,保留着一抹生机,永远沉睡……”
“不要咒我。”
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时,在场人皆是一愣。
萧和青手上的医书全部落在地上,记着笔记的手札散落一地,但他全都顾不上,就那么紧紧盯着阿染,眼眶湿润。
唐玄机同样瞪大眼睛。
躺在椅子上的姜阿染缓缓睁开眼。
她在一个并不独特、没有预兆、没有准备的时候,就那么安安静静睁开眼睛,说出这四个字。
茅屋前安静至极,只有隐隐的风声,阿染只觉得好像还在梦中,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很多人,梦到过去,梦到家人,梦到所有怀念的人。
她那自由自在的儿时,与姜长安骑在马上,策马奔腾,少年鲜衣怒马,她却只会咯咯笑。
她还梦到阿渲哥哥,他很小就来姜家,在她心中与亲哥哥无异,儿时年幼,走累了趴在阿渲哥哥背上,他背着她,手上拿着她没吃完的糖葫芦……
还有未婚夫小太子,她被何皇后抱在怀里,她给她指正在习武的萧和青,说若是以后成亲,他仗着武功欺负她,就来找何皇后,她给她撑腰。
她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得萧和青模样,只隐约记得是个好看、习武的小哥哥,很招人。
她甚至梦到年轻时候的萧遂,太小了,记忆片段只是闪过,隐约记得萧遂把她举起来,面对面看了半晌后说——长平长得凶神恶煞,怎么生出这么乖的女儿?
说完,他还揪了揪她的头发,阿染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萧遂哈哈大笑,转身对何皇后低语,说再生个女儿吧……
姜长平总是不在京都,但小阿染是京都最快乐的小孩,萧家、何家、姜家,都对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