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颜姝才七岁,未曾入京见证亲事,因此并未见过舅母及其家人。
如今颜姝已到笄年,出落得熠熠耀目,叫舅父一家眼前一亮。
郑氏端详其一番,赞叹:“甥女琼花玉貌,便是放在京中,也是极为出挑的。”
“舅母谬赞了。”颜姝敛眉作羞,但实则反应收敛,并没有因为舅母破格的夸赞而自傲。因为类似的话她早已听习惯了,颜姝也自知好样貌,因此波澜不惊。
短短几息时间,郑氏心中已了然,她这个夫家的甥女,并非等闲之辈。虽出身商贾,家中底蕴不足,不及那些诗礼簪缨世家,但她心智坚定,仪态大方。第一次见贵亲,也不见扭捏,应对自如。这样从容,令郑氏有意外之喜。
谢秉安早向郑氏交代,委以重任,让她替甥女相看佳婿,谋一门好亲事。此事令郑氏烦扰多日。
替小辈张罗亲事本就是麻烦事,更何况还是夫家那边未见面的外甥女,人是圆是扁都不清楚,让郑氏如何安排得圆满?只怕吃力不讨好。
见到颜姝本人后,郑氏那没底的一颗心才安稳一两分。她容貌姣好,大方得体,嫁入普通官宦之家并非难事。虽说庆朝不重商,但商贾的地位比起前朝已高了不少,与商户结亲的大有人在。
会面后,两家人各自登上马车。颜家父子一齐挤进谢氏的马车,害得妈妈和丫鬟都退出来让位置。
颜姝是被一家人宠着的一朵娇花,多日不见,父亲和三哥同母亲亲热罢,又都来嘘寒问暖。
颜府长房一家向来其乐融融,父母慈子女孝,没有其它大户人家的乌烟瘴气。颜姝自幼泡在蜜罐里长大,无忧无虑,性子豁达。
三哥颜淙笑话妹妹:“这车队后面跟着十多辆板车,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臻臻把家都搬过来了。”
颜姝睨了颜淙一眼,她洁如编贝的牙齿上下一碰,回嘴道:“妹妹我搬些自己的闺中用物三哥都有话说,倘若将来出嫁,父亲母亲给多点嫁妆,你岂不是要告御状去?”
“臻臻越发伶牙俐齿了。”颜淙哈哈大笑,“你有此等好本事,三哥也不必怕你在京中受人欺凌。”
如若是其它人家的闺阁女儿像颜姝这般说话,恐怕要受长辈责备不端庄。哪有未出阁的女儿将婚嫁挂在嘴上说的?但颜劭和谢氏不仅不在意,还都暗赞女儿聪颖。
颜姝说颜淙要“告御状”,这就是在讨彩头,寓意颜淙将来能高中,入朝为官。但颜淙大概没听出来,一心只想着妹妹未来在京中的处境如何。
颜家长房三个孩子,论头脑,颜姝是最灵光的。知情知趣又能言善道,所以额外得长辈偏疼。
此行入京,祖父和祖母还额外赏赐了好些珍宝玉器及银票,生怕唯一的孙女在外受委屈。
颜父听了颜姝的话心中高兴,拍了拍颜淙的肩:“你妹妹,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你这个做哥哥的,要多替妹妹打点。”
谢氏对这说法不赞同,攥紧袖口,凝眉道:“夫君勿要大意,天子脚下权贵多,不能将旁人想得太简单。”
母亲的意思是,京中贵人不好惹,可能有那刁钻顽恶之辈。颜姝明白,不过她并不怕畏怯。
她最喜欢和人打交道,无论是友人还是仇人,都能为她的生活增光添彩。
第02章 门楣
庆朝开国已有五十三年,天下承平,民风开化。所以商市自由繁荣,民间享乐之风大盛,日常丰富。
马车进入观明门后,桑荷扶起车窗遮帘,一层檀色团花纹锦帷裳、一层薄薄竹笭,半掀半卷。颜姝就借着这一隅流动的景色,探望皇城内外的风光。
在谢府马车领道之下,所行之路贯穿外城主道宝光大道、途经内城城南、城西。外城多为百姓起居地,路人熙攘、商铺栉比,民居集中、巷弄深深。
待进入广德门,步入内城地界后,杂碎的摊贩和集市逐渐少见。不仅道路变宽,屋宇楼阁都明显拔高,茶坊、酒肆、公廨,林立齐整。经营绫罗绸缎、珠宝香料的商铺门头齐整,井然有序。
颜姝一路看来,并无羡色。她望着车窗外,徐徐同母亲议论道:“京城是宽阔森严一些,不过这坊市同我们仁定城主城里区别倒不大,甚至还平淡些。”
“寒气未尽,当心冻着。”谢氏命桑荷放下遮帘,牵过颜姝已经冻凉了的手来暖着,“皇城内一应都有规矩定数,自然不像仁定城中那般宽松。”
颜家经营珠宝首饰的银楼,豫州主城内就开了两家。经过多年修葺扩建,总店占了半条街,主楼高达四层。除了珠宝,另有绸缎、胭脂水粉的营生。背后更是有垦拓业做支柱,树大根深。
颜姝从小见的都是大世面,京中寻常的坊市自然无法引起她心中波澜。不过,正如母亲所说,京中一应有定数,她也是懂的。这些商铺表面上看不够气派,实则不论是背景还是规格,都要比远地来得高。
越往内城,尤其是城东,越是勋贵云集。这些并不显眼的商铺,不定就是哪位高官或王侯府上的产业。因此不可小觑。
颜姝倚在母亲身边,闭目听马车外不清晰的杂音,不知不觉迷蒙浅眠。
“这孩子……”颜父摇摇头,宠溺笑说,“真是心宽。”
内城要比外城更为辽阔,从城门处行至谢府门前,足用了两刻钟之久。
谢秉安虽年轻有为受重用,但论品级,不过是个正五品官员,在京中并不起眼。他的府邸落在城西,原先是个三进的宅院。两年前调任回京后,皇帝为彰爱重,赐金赐银,开恩允准扩建。谢秉安便将府邸西角,也就是挨着西角门处,霜花巷中,与谢府比邻的一座小院落买下,囊了进来。
如今谢府占地十几亩,与四进的院子差不太多,先迎姐姐一家暂住,是足够的。待颜劭买定颜家在京的家宅,修葺完毕,再搬挪出去。
马车停下不动后,浅眠的颜姝察觉到变化,自然苏醒。
除了舅父舅母,谢府门口必有府中其他人并奴仆迎接,颜姝坐正身子,从衣领逐步整理至袖口,由母亲和桑荷替她理发正簪,再补些妆粉遮掩面光。
收拾妥当后,哪里还看得出,这是一路舟车劳顿行了远路的人?
颜姝最后踩着脚踏落地站定时,等候迎客的谢府一众人都有此恍惚。
颜家一家人都生得精致,寻常的举手投足都自成气韵。
谢秉安不如姐姐谢容华美貌,但当年高中榜眼的英秀之姿不知打动多少名门贵女。如今的谢夫人郑氏,也是托了其父对谢秉安有授业之恩的关系,近水楼台才得偿所愿。
更不论兼具了父亲与母亲二人优越之处的颜姝,她往那里站定,哪怕不言不语,也并不低调。
郑氏的庶妹郑云淑,今晨梳洗打扮时,还望着镜中凤眼琼鼻的自己满意自怜了一番。此时见到颜姝,胸中一股气泄了少许,腰不再挺直,肩也塌了下去。
她生得晚,年纪只比颜姝大一岁,如今跟在郑氏身边,是一样为了亲事。
此前听嫡姐与姐夫不止一次商议过夫家甥女的婚事。两个适婚女孩在一处,有同样的筹谋,难免生出比较的心思。很难井水不犯河水。
颜姝也注意到了人群中有一位年龄相仿,妆扮不俗的年轻姑娘。不过此时颜姝的注意力在面前的谢府门楣,并未对她好奇。
颜府门头屋脊瓦兽,斗拱以青碧绘饰,这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府邸才可用的规格。如此气派,是营生再大的商贾之家也无法享用的。颜姝喜欢欣赏这样细致又特别的精工巧作,正如同她绘制的那些首饰纹样。
只不过,因为规格与等级森严,一些珍稀的宝石、有特别含义的图形。即使她拥有这些宝石,能将这些图案绘制得精妙绝伦,也无法完全地拥有它们。
这份遗憾,令颜姝生出一股不同于常人的志向。
她收回看向高处的目光,冲望着她的数十双眼睛淡淡一笑。颜姝没有指望过依靠舅舅,更不说舅母。她有家境,亦有头脑,自己想要的,得靠自己争取。
此前已经见过舅母,无需再相认。郑氏为谢氏与颜姝介绍她身后的家眷:“这是我家妹妹,郑云淑。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谢韫皓。”
两人依次行礼唤过谢氏后,颜姝便走上前,因她辈分小于郑云淑,她先行见礼:“小姨娘。”而后三人依次称呼相认。
年龄相仿的同龄人之间有辈分的参差是常有的,但落到人身上,总有拘束。郑云淑比颜姝大一辈,同她说话的心理,难以像同辈人之间那样亲切。
郑云淑心中有计较,又提醒自己要端着不露怯,言行就略有紧绷:“你的姝,是哪一个字?”
二人的名字有同一个音,有此问倒也正常。颜姝爽快地答了:“‘静女其姝’的姝。”
其余人面含微笑地注视着两位妙龄女儿初见交谈,尤其郑氏。两位姑娘都在谢府暂住,她自然希望二人能和睦相处。即便不能交好,也不要闹出不快来,给她添麻烦。
听了颜姝的回答,郑云淑顿了顿,才应道:“我是‘月下无人更清淑’的淑。”
不过短短一句话,加筑了郑云淑的心防。
“静女其姝”出自《诗??邶风??静女》,这并不是一首高雅的古诗。文章表达了一名男子对女子的爱慕,油滑放浪,毫无内敛与修饰,难登大雅之堂。可颜姝竟说得如此坦然。
郑家世代书香,郑云淑虽是庶女,但与嫡姐受的是同样的教引,自幼饱读诗书,才情俱佳。《静女》那样粗鄙的诗,她可念不出来。
再者,二人的名字有同样的音,她叫“淑”,颜姝却是“姝”。这二者微妙的差别,令郑云淑生出一丝妒意。
郑氏觉察到气氛有一丝冷,出言缓和:“你们二人年纪相仿,无需厚礼,以名互称便好。”颜姝作为辈分低的一方,所以这个话由郑氏来提刚刚好。
颜姝欣然接受:“那我唤你云淑可好,你唤我阿姝或乳名臻臻都可。”
郑氏笑眯眯地望着颜姝,心生好感。身为长辈,谁会不喜欢利落又明媚的孩子?她冲颜姝点了点头,目光浅浅扫过强颜欢笑的郑云淑,暗叹一声,旋即迎众人进府休息。
步入府邸正门后,颜姝观得这宅院中规中矩,并无什么精艺建造的奇景雅筑。因更注重起居实用,屋舍宽阔方正,草木疏密有致。
京中私宅寸土寸金,普通官员的府邸没什么条件建设水榭楼阁假山游园之类。颜姝想着,另有原因,是官员即便有银钱和土地建造这些,也需隐忍低调。更何况舅父及舅母家中都是讲究清正廉洁的文官之流,衣食住行都不宜太过张扬。
在郑氏的引领下,众人经过外院,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途经西院、天井、耳房,穿过一道题字为衔翠的海棠门,进入谢府扩建的新院,翠采轩。
因是由外面的小院子改的,穿过门洞之后,这方小院与前面谢府的屋瓦草木有分别。原先院子的主人应当极爱竹,院里有多处辟出来的土地种着短柄箭竹。所以谢秉安给这院子取名“翠采”,给清幽的院子再添一分雅致。
如今一月将尽,竹叶尚枯黄暗沉,但可以预想,待进了春,这翠采轩将会一日好看过一日。竹香清幽,绵雨泠泠之时,当别有一番雅韵。
颜家父子先到的京城,早被郑氏安排入住翠采轩内。如今颜姝与颜夫人也到了,院子够住,一家子自然是被安置在一处。
郑氏早先就派人打扫布置过厢房内室,她指了两个粗使婆子出来,对谢氏和颜姝笑道:“至亲远道而来,舟车劳顿,热水已备了足足的。有何不周之处只管跟婆子们提。待洗尘罢,我在正院花厅摆了酒,咱们一家人一处热闹热闹,好好为大姑姐和甥女接风。”
郑氏为人处事周到又热情,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谢氏爱她不及,二人携手又絮了几句,一群人这才散开。
终于能沐浴更衣了,颜姝不知废了多少心思忍耐行路的不便。这下,她要好好洗个细致的澡,养护青丝、更换新衣。
天气冷,沐浴是件麻烦事,所以她的丫鬟婆子们齐上阵。洗水的、搓精油胰子的、烧熏香的,还有人出门去买新鲜牛乳,此等阵仗,把谢府的下人都看呆了。
第03章 沐浴
颜姝沐浴的过程之繁琐,给郑氏留下来送热水的两个婆子看了好大一场稀罕事。
这两位粗使婆子虽是谢府从牙行买来的,却不是没见过世面,但从未见过谁家洗澡像颜家这样讲究。
首先是“洗水”。
因为贵客远道而来,亟待洗漱,送到厢房的有烧热了的水和井里打的凉水。婆子将水送到厢房檐廊下,却不见颜姝身边的奴仆将水抬进屋内。
她们从屋里拿出一托盘物件,其上放着锦盒、软纱布、几只瓷瓶,还有一个用竹丝编的,孔洞细密的竹筛。
丫鬟将软纱布垫在竹筛上,一层叠一层,铺了三层才作罢。随后,将锦盒内白灰色的细粉倒在竹筛内铺平。
那不知是什么粉末的东西打磨得细腻,细看还有温润的溢光流转。一婆子好奇问了句那是什么东西,丫鬟答:“打磨的珍珠粉混的葵花草木灰。”
正当婆子以为那珍珠粉是用作护肤,拿来涂抹身体之时,一名丫鬟抱了个水盆出来,两人一起,将水桶里的凉水慢慢倒在竹筛里,水沥沥流过,落在木盆里,呈略浑浊的奶白色。
婆子瞪大双眼:“天娘诶——怎的这么糟蹋珍珠粉?那这水就直接用来洗澡?”
清露抿唇一笑:“怎能呢?还要再沉一沉,取上层清水用。”随后端着木盆进了房里。
两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吃惊得说不出话。两人本以为混了珍珠粉在水里是娇小姐作养肤用的,按照丫鬟这说法,珍珠粉沉淀到底下,岂不就白白浪费了?
如此铺张做派,真是令人咋舌。
早听闻颜家富贵,可寻常人没见识过,挖空脑袋,也想象不出富贵人家日常衣食住行如何精细,如何奢靡。现在见到世面,只叹人各有命,有如云泥。
成色普通的一斛珠也得有个六七十两银,颜家姑娘沐浴一次,恐怕就要用去一石珍珠磨的粉,如此奢靡,普通人家怎么供养得起?两婆子开了眼,又围着往热水里倒精油的小丫鬟问洗水有何用处。
小丫鬟顾着做事,三言两语解释:“滤过的水更软和亲肤。”她收起瓶子,往托盘上脆脆一放,头也不回,“烦请两位妈妈动作利落些,待会儿得用不少水呢。”
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黄毛丫头,如此有脾性,谢府的两位仆妇并未觉得失礼,反倒更高看颜家这位未出阁的姑娘一眼。
手底下的人能干厉害,身为主子的更不会差。
门外门里都在紧着时间忙碌,洗好的水被送到里屋偏厅,由两道四扇曲屏围着隔开的沐浴处。因为怕着了寒凉气,一面还摆了两个大炭炉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