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抿唇,心里罕见的生出一丝恼意:“既然你没做错事儿,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杀你?”
他并非残暴不仁之辈,她到底在想什么?居然怕他怕到想要逃跑?
沈椿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好像不是要杀自己的意思,语速放缓了点,手指还是紧紧攥着衣裳下摆,神色局促:“我听其他人说有钱有权的人家都是这么处理的,先关起来等风头过去,然后对外说是暴病病死的,他们说不想给我陪葬,就开始商量着怎么勒死我...”
谢钰略一转念,猜出这里的‘他们’是她陪嫁带来的那些下人。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他打断她的话,面色极冷:“奴大欺主,你为何不告知我?”
沈椿被他凶德神色又开始不安,她呆呆地道:“我让人传话给你,你说了不见...”
她垂下脑袋,垂头丧气:“我没办法呀,我昨晚上又听到他们商量怎么杀了我向你请功...我本来也不想偷跑的。”
她当然知道偷跑会罪加一等,还会显得自己像畏罪潜逃,可她总要活命啊。
谢钰面色滞住。
他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当时以为她是想要求情。
他很难想象,她是怎样惶惶不安地度过这几天的,又是在怎样的无望中做出逃离的决定。
也许再晚上几天,沈椿可能只有一具尸首了。
周氏对他说的那些事儿,他初时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她被禁足的处境只会比周氏描述得更加恶劣。
虽然谢钰说了不会杀她,但沈椿在他的沉默中再次变得拘谨,她咬了咬牙,双腿一弯,歪歪扭扭地想要向谢钰行蹲身礼。
“对不起,”为了避免再被惩罚,她再次道歉并且解释:“我是没办法才偷跑出来的。”
她刚才蜷缩得太久,双腿发麻,一弯曲就忍不住半跪下来,膝盖不留神磕在蝙蝠纹的石砖上,疼的她嘶了声。
谢钰看向她,这才发现她虽然看起来高挑,其实脊背非常单薄,看着比刚大婚那会儿更削瘦了。
没等她整个人踉跄倒地,他忽的伸手,将她整个人扶了起来,她被他撑着,挺直了腰背。
他低声道:“你不必向我道歉。”
他眼底的情绪过于复杂,仍一字一字地道:“只要你还愿意,从今日起,你依旧是谢国公府的夫人,谢家未来的宗妇,往后余生,我会护你敬你,尊你重你,直至你我寿终。”
沈椿有些迷惑地看向他,随着他的话慢慢出口,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第015章
沈椿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向自己道歉:“可是陈元轶手里还有纳妾文书,他,他万一把这件事说出去...”
“你不必担心,陈元轶...”谢钰本来不想透露陈元轶已死的消息,但为了避免她今后活在受人胁迫的阴影里,他轻描淡写地道:“我已经处理好了。”
他顿了顿:“纳妾文书的记档我已销毁,你只需记着,你是承恩伯府的嫡长女,和陈家从无半点瓜葛。”
也就是说,在这半个月里,他摆平了陈元轶,销毁了那张纳妾文书,像以往一样,他又一次帮了她,他跟她记忆中的一样好。
沈椿低下头,用肩膀擦了擦眼泪:“谢谢。”
谢钰唇角动了下。
若非沈青山说明她的过往,谢钰根本不会有耐心了解事情的全貌,他现在应该已经签下和离书,让她离开谢府,从此一别两宽了——这还是建立在她没有做对谢府不利的事情的前提下,否则他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他稍稍侧脸,避开她的道谢:“如果此事传出,对你我都是不利,夫妻俱为一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我料理他也只是为了谢家声誉。”
既然谢钰都这么说了,沈椿也没什么不愿意的,她小声道:“我还愿意。”
她不怎么流畅地补上称呼:“夫君。”
夫君这种称呼在纸面上或许温雅,但真正称呼起来总透着一股僵硬和别扭,谢钰看了看她:“长辈或是同僚会唤我小字莲谈。”
这个称呼放在夫妻之间似乎也不合适,他斟酌了下,方缓缓道:“当然,你也可以唤我三郎。”
这个叫法儿长安女子多用来称呼情郎,夫妻之间这般称呼并不为怪,但以谢钰的眼光看,这样叫总显得过于狎昵,他岔开话题:“你可有小字?”
沈椿怔了怔:“小字?是小名儿的意思吗?大家都叫我阿椿。”
“小字是大名之外另取的称呼,也有以单名作为小字的。”他想到她名字的来历,缓缓问:“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那个买下她的泼皮很快就死了,没给她落下什么心理阴影,只是从小到大也没人给她取个正经名字,她多少有点遗憾。
她犹豫了下,才道:“还成吧,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我,我也习惯了。”
谢钰问她:“你可知道何为待字闺中?”
沈椿摇了摇头。
他道:“女子未出阁之前,多不取小字,等到许婚之后,小字会由丈夫来取。”
沈椿眼睛一亮,看向他。
谢钰垂眼思索:“煌煌竟夜,照临四方;天璇幸祥,昭昭光明。”他问她:“就取昭昭二字,如何?”
“赵,招,照.
..”沈椿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是哪个昭。”
谢钰似乎是迟疑了下,才抬手,捉住她的手腕,让她掌心向上。
他修长手指在她掌心写下一字:“昭阳的昭,亦是此昭。”
沈椿感觉掌心痒痒的,好像有细纱拂过,虽然他动作很轻,但他的一笔一划好像都烙在她掌心一样。
她感觉脸有点发烫,重重嗯了声。
谢钰收回手,略微拧了拧眉:“有些事儿还需要你处理一下,你跟我来。”
沈椿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就见他七拐八拐地带着她来到一个比较荒僻的小院,匾额上写着‘持律’二字,他随口解释:“这是谢府专用来惩治下人的地方。”
他推开门,沈椿就见里面黑压压跪了十来个下人,都是跟她陪嫁来谢府的,这帮人一看见她,便砰砰叩头求饶,直磕得鲜血长流,其状可怜。
谢钰目光扫过跪在院中的十来个奴仆:“这几个是在你禁足期间,屡次出言不敬,甚至其中有几个合谋想要谋害于你。”
当然,这十来个人里并不是个个都想害沈椿,但对上不恭不敬却是实打实的。
沈椿有些疑惑地问:“你是要处罚他们吗?”
谢钰轻轻摇头:“不,是你要处罚他们,他们是你的下人,我也无权越过你直接罚人。”
若只是单单为了处罚几个下人,他根本不必亲自过来。
他看向她,眸中终于泄出一丝锋锐:“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几个背主的奴仆?”
沈椿到现在都没适应被人伺候的日子,更别说罚人了,说实在的,便是这几个下人,过的日子也比她在乡下那会儿好太多了,她实在很难摆正心态。
她不确定地请教:“我应该怎么罚?”
谢钰不吝告知:“为首的三人意图谋害主上,应当杖毙,其余对上不敬,理应杖责三十,发卖往西北。”
他说杖毙二字的时候轻描淡写,好像不是谈论杀人,而是随意折去几根草木。
但要人命这种事儿对乡下屁民沈椿来说还是难以接受,她十分抗拒:“会不会有点太过了?”她甚至和谢钰分析了一下:“其实他们还没动手,我不是没事儿吗。”
而且这些下人是承恩伯府陪嫁给她的,虽然承恩伯府里大多数人她都不喜欢,但她爹对她总归还是可以的,她不禁考虑如果杖毙了她爹给她的下人,他会不会生她的气,以后也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谢钰低头看她,眼底流露出一丝失望,拧眉道:“如果你被他们戕害而死,他们会觉得自己做得过了吗?不,他们只会恨自己做得不够干脆利落,恨自己没有早点下手。”
其实这事儿他完全可以自己处理,或者换一种更为柔婉的方式让她慢慢适应,而不是这般威逼——但夫人也分许多种,有在内宅做一只漂亮的笼中鸟金丝雀儿的,也有能主持家事掌管中馈的,更有能协助丈夫行走官场的,既然他认定沈椿做他的妻子,那么他就需要让她找到自己的定位。
沈椿沉默下来,有些局促地拧着手指。
为首的那三个见她踌躇不定,更加卖力地向她嚎哭求饶,希望能留一线活路。
谢钰眼里失望之色更甚。
罢了,金丝雀就金丝雀吧。
沈椿手指一顿,忽的抬起头:“就按照你说得处置吧。”
他说的是对的,这三个人杀她的时候一定不会手软,她不应该那么害怕伤人,也不应该那么害怕得罪人——如果她爹因为这事儿而怪她,那他就不是个好爹。
谢钰并没有因为她的妥协而松口,他直直地看向她,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地问:“怎么处置?”
沈椿为难地看着他,见他神色冷淡,无动于衷,她嘴巴张合了几下,鹦鹉学舌似的开口:“对上不敬的,杖责三十,发卖往西北,为首的三个...”她艰难且缓慢地道:“为首的三个,杖毙。”
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掌握他人生死让她不堪重负。
谢钰的神色缓了缓,终于肯松口:“那就按照你的吩咐来,你先回去休息。”
沈椿停顿了下,谢钰瞥了她一眼:“还是你想留下来看他们行刑?”
沈椿转身就跑。
谢钰唇角微微翘了下,又似乎是旁人的错觉。
第016章
处置完下人之后,谢钰便去寻了长公主,和母亲商谈了半个时辰,他才去了大半个月未曾涉足的寝居。
尚未踏进院子,满院异香就扑鼻而来,他之前在寝居里移栽了不少奇花异草,奈何许多名贵花种来到长安都有些水土不服,饶是他翻遍古籍,调整了院里的土壤湿度等等,这些花花草草也还是动不动就死给他看,他便只能由它们去了。
没想到他大半月没照管,本以为花花草草都要死干净了,没想到整个院子居然被打理得生机勃勃,就连池塘里的锦鲤都似肥了两圈,她是那种比较积极的人,并没有因为被禁足而一路消沉。
谢钰似有所动,略缓了缓神,跟她道:“母亲明日会设家宴,你跟着她见一见谢家的几个重要亲眷,我会陪你一道儿去。”
之前常有沈椿忤逆不孝不敬长辈的风言风语流传在外,长公主对沈椿极为不满,打定主意要让谢钰和她和离的,所以也不曾带她认一认家中亲友,但近来周氏说了不少沈椿的好话,再加上谢钰强势,长公主才勉勉强强认了,只是心里对这孩子依旧不认可。
他又取出一沓文书契纸:“这是从那些奴仆身上搜出陪嫁单子和房契地契,你点点。”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桩奇事儿了,沈椿的陪嫁除了一点现银,其余的都在这起子下人手里,这帮下人又是万氏给她挑选的,等于沈椿的陪嫁由万氏掌控着。
但这也怨不得她,承恩伯是个墙头草,她背后无人撑腰,也没有母亲手把手教导她如何经营这些田产铺面,最要命的是她之前大字不识,自然是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沈椿接过来翻了翻,不可置信地道:“我,我这是有钱了吗?”
她这副模样着实有趣,谢钰神色和缓,甚至有心情和她闲聊:“自然,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沈椿一脸的雄心壮志:“以后我要是下地干活得用金锄头啦,喝豆粥也不用掺水,喝一碗倒一碗!”
她拍了拍胸口,一副暴发户样儿:“谁让咱有钱了呢!”
谢钰:“...”
他双唇微动,最终选择跳过这个话题:“若是有空,记得按照嫁妆单子比对排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