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谢无忌那里逃出来,眼下谢钰答应用她从谢无忌手里交换人质,她却神色如常,脸上不见半点儿失落不甘。
这说明她从头到尾就没对他抱什么期待,她打心眼里认为,他一定不会选择她。
——因为她从未被他坚定地选择过。
.......
谢无忌知道谢钰不是省油的灯,因此也没做什么手脚,和他约定了第二日午时在山中凉亭见面。
两人都很谨慎,没露出各自手里的人,兄弟俩先在凉亭里碰了个头。
谢钰照旧提早来了会儿,负手眺望山下,他衣袂在山风间拂动,似是隐世不出的如玉仙人,气度清华从容。
谢无忌到了之后,竟也没打扰他,抱臂靠在亭柱上,在未散的晨雾中,他神情难得平静。
兄弟俩静默无声半晌,谢钰轻声开口:“你执意如此了吗?”
谢无忌轻嗤:“我早该如此了。”
谢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谢无忌微微勾唇:“我还会带她一道儿走。”
谢钰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你确定她愿意跟你去突厥?”
谢无忌唇角一翘:“我自有把握。”
谢钰神色淡淡,居然不再多说什么。
谢无忌有些叹为观止——他早知道谢钰这人六亲不认,却没
想到他凉薄到这个地步,拿自己的妻子来换人质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长乐很快带着沈椿出来,谢无忌自然而然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沈椿下意识地挣了挣,却没能挣脱,被他扶着上了马车。
谢钰一眼掠过二人的亲密姿态,又调开视线。
她走的痛快,竟是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谢无忌冲着谢钰一扬眉:“多谢老三,人我就先带走了。”
谢钰一语不发,带着吴阿双先一步下了山。
见他走了,谢无忌的一颗心稍稍落定,又对心腹道:“等会儿从另一条道上走,跟在道上埋伏的人打好招呼。”
他到底也不是傻子,这是防着谢钰了。
等心腹应了,谢无忌看了眼沈椿坐着的马车,脸上罕见的有几分头疼。
小椿瞧着单纯良善,骨子里却是极倔的,是他欺瞒她在先,又害她遭了那么大得罪,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脾气呢。
他边琢磨该怎么哄她,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撩起帘子上了马车。
他长腿才迈入,便放下身段,弯着腰行了个大礼,陪笑道:“小椿,是我不好,这几天让你受委屈了。”他避重就轻,一脸诚恳:“怪我没有尽早打发了哥舒那利,让你差点出事。”
说到这个,谢无忌当真后怕:“你放心,我已经亲手结果了他,以后我再不离开你半步。”
沈椿忍无可忍:“你还不说实话吗!”
她鼻根发酸:“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你早就是突厥的细作了吧?你利用我接近吴阿双,又让我把她骗过来,你好拿她威胁吴匠人交出图纸,你怎么这样心狠?!”
谢无忌早已打好腹稿,极具迷惑性地道:“我已经知错,那图纸我也不打算要了,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提出用吴阿双来换你了。”
沈椿险些给他唬住,幸好她很快反应过来:“之前你一直骗我又怎么说?你分明答应过不再骗我的...”
她眼底发酸,又吸了吸鼻子,索性摊牌:“无忌哥,你对我好的没话说,但不管怎么说,咱们都不是一路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投效突厥。”
她语气低落:“可你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咱们就这么结束吧。”
听她这么说,谢无忌整个人有种即将坠落的恐惧感,被‘结束’二字冲击得微微眩晕。
他倾身靠近,眸里泄出一丝压迫性,一字一字地道:“小椿,你这便是要抛弃我了吗?”
沈椿摆了摆手,神色疲累:“无忌哥,不是我要抛弃你,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总归也是汉人,我实在受不了跟你去异族过日子,以后突厥和晋朝再打起仗来,你说我心里该向着那边儿?”
谢无忌拧了拧眉,极为不解地道:“你是汉人这不假,但你在晋朝可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们既然对你无情,你又何必待他们有义?”
沈椿反驳道:“汉人待我不好,难道突厥人就会待咱们好了?你别忘了,突厥人杀了咱们多少百姓!”
谢无忌有心跟小椿说一说自己生母的身份,但一见她神色坚决,担心她因此对自己生厌,他便立马转了话风。
他佯做思量,片刻之后,叹出一声儿:“既然你执意如此,罢了。”
他神色诚挚,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不喜欢我去突厥,我就不去了好不好?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儿都可以。”
他树敌颇多,若是无权无势,自己的性命尚且堪忧,又如何能护得住小椿?从他决定和突厥联结的那刻起,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哄不成就骗,骗不成就抢,便是用尽手段,他也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沈椿这回却没那么轻易上当,质疑道:“无忌哥,你...”
她现在也学了不少心眼,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也摆出一脸诚恳来:“只要你答应我不去突厥,天涯海角,我都只跟着你。”
眼看着他不打算放人,沈椿只能跟他之前一样,先拿话哄着他,之后再想办法离开。
她话音刚落,拉扯的马忽然长嘶了声,马车立刻左摇右晃起来,谢无忌脸色一变,当机立断地将她护住。
这时,车外一片人仰马翻之声,谢无忌反应极快,对着沈椿道了声:“在车里别动。”然后就提着长刀冲了出去,又反手把车门紧闭。
沈椿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敢耳朵紧紧贴着车围子探听外面的动静。
谢无忌这一行人似乎被人围堵起来,只听一片刀刃相撞之声,间或夹杂着谢无忌的喝骂声。
不知过了多久,刀兵声渐渐止息,车帘被剑尖挑开。
谢钰单手持剑立在车外,静静地看向她。
“昭昭,再说一次,你要天涯海角地跟着谁?”
第078章
从始至终, 谢钰都不曾想过拿她去和谢无忌做交易。
即便谢无忌要的不是她,而是跟他毫无关系的男女老少,谢钰也不会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他又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救回吴阿双。
当沈椿告诉他愿意去和谢无忌换人质的时候,谢钰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荒唐。
两人曾是最亲夫妻, 也曾耳厮鬓磨, 亲密交缠, 沈椿却仿佛完全不了解他一般, 既不了解他的为人, 也不了解他对她的在意。
反而是谢无忌,她明知道他口蜜腹剑,编织谎言屡次欺骗她, 她却心甘情愿地上当,还跟他许下天涯海角的诺言。
他凭什么?!
谢钰在外听得这一句, 胸腹之中怒火翻腾,简直想要冷笑了。
谢钰的剑尖上还沾着血,沈椿心头一惊,甚至没顾得上他说什么,下意识地问:“谢无忌呢?”
谢钰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面无表情地道:“你的天涯海角方才跳下山崖了。”
即便沈椿不能答应和他在一起,那毕竟也是她曾经喜欢过,在年少时陪伴过她的人, 她当然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沈椿慌忙撩起车帘,向着山崖下急望过去。
谢钰那张脸便如同在冰窖里冻过, 他一把握住她手臂,强压着心绪, 冷冷道:“放心,他轻功了得, 方才为了脱身,他沿着山壁一路跃了下去,我已经派人去捉拿他了。”
沈椿身子一松,犹豫着问:“你捉拿他之后,会怎么处置他?”
谢钰冷声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旁的不说,沈椿在谢钰身边,远不及在谢无忌身边自在——反正谢钰肯定是不会像谢无忌一样惯着她的。
她如今很懂得看人脸色,被他冷着脸说了一句,她就缩了缩脖子不敢开口了。
她这幅少言寡语的窝囊样子并不能让谢钰满意,他又不是没见过沈椿在谢无忌身边儿时什么模样——喜怒随心,言笑晏晏,绝不是眼下这幅情态。
谢钰带来的部曲方才已经四散开来,这片空荡荡的林间就剩下两人。
“方才我的问题你还不曾回答,”谢钰舌尖苦涩,慢慢道:“你当真要随他去天涯海角?你知不知道,他分明又在骗你!”
“我当然知道!”她忍不住高声分辨了句,又咕哝道:“我又不傻,我也是骗他的。”
谢钰却不肯罢休,仍追问:“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如果他方才真的放弃叛逃去突厥,答应带你远走高飞,你会和他走吗?”
和一个心里有她的人过平淡日子,大概就是她心里最大的心愿了,只是谢无忌屡次骗她,俩人就算在一起了,她只怕也会忍不住提防猜忌。
沈椿愣了下,一时没能作声。
这时候不说话就是默认,谢钰五脏犹如蚂蚁啃噬,冷声道:“就因为小时候短短几日的相处,你便爱慕他至此吗?哪怕他屡次骗你,你也无怨无悔?”
“当然不是!”
谢钰说这话好像她多轻贱似的,沈椿反驳道:“他那时候不止对我好,他人也好!”
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没问题,沈春滔滔不绝地举了几个例子:“他很小的时候就能明是非,
断公理,他惩治过闹事走马的纨绔,他还上书平反过一桩冤假错案,还有还有,突厥人嚣张跋扈,在长安城里就敢欺辱官员妻子,是他帮着讨回了公道。”
啪嗒’一声,她眼泪滴在了绸裤上,很快汇聚成一滩深色痕迹,她语气苦涩:“好好的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谢钰面上渐渐浮现几许错愕,他凝神片刻,方才问:“这些事都是他告诉你的?”
沈椿胡乱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
谢钰手心竟出了层薄汗,静默片刻,他方才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些倾慕他吗?”
沈椿茫然片刻,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谢钰心脏快跳起来,他强按住心绪,面上沉静依旧:“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事儿都不是他做的,你会如何?”
沈椿瞪大眼睛。
谢钰并不是一个喜欢夸耀自身的人,但此时,他桩桩件件地跟她交代了个清楚。
“我还记得那是中秋夜之后,鲁国公家的幼子,静安侯的世子和谢家的一个旁支子在作业喝多了酒,便纵马在闹市伤人,有的百姓被烈马踢得筋断骨折,上前讨要说法,反而被他们抽了几马鞭,又扔下大锭银子砸伤了几个百姓,我便在安居坊的咯咯出口都设置了绊马索...”
这些并不算什么私密的事儿,他禁不住想,他和昭昭已经成亲半年有余,但凡他平日多说一些,也断不会给谢无忌可趁之机。
他事无巨细地说完,手掌试探着搭在沈椿肩头:“昭昭,谢无忌他从一开始就在骗你,你和他本就是孽缘一场,和我回家,好吗?”
她和谢无忌的相识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沈椿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她双手抱住脑袋,根本无法分辨谢钰说了什么,只能含含糊糊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