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出神,顿了顿才道:“何况,这也并非全然坏事。”
长乐还欲再言,马车已经行至谢府,长公主显然也已经得到风声,瞧见谢钰便一脸怒色,她遣退了堂屋的下人,又关上门,这才劈头骂道:“你可是疯了!”
谢钰一叹,再次掀衣叩拜:“是儿子无能,让母亲为我担忧了。”
长乐神色冷厉:“我问你,沈氏当真和谢无忌搅合在一起了?你是为了给她脱罪才主动背了这口黑锅?!”她说着说着,忍不住骂道:“竟是我看走眼了,她怎么是这样没心肝的东西!”
谢钰微微皱眉:“母亲。”
他轻描淡写地道:“是谢无忌使了手段带走她的,并不干她的事,说来说去还是我的过失,不慎牵连到她了。”
如果不是谢无忌蓄意隐瞒了自己要投效突厥一事,她根本不会选择他,这点谢钰还是敢担保的。
而且如果不是被谢无忌利用,她怎么会搅合进□□一案?
闻言,长公主半信半疑:“那她现在在何处?”
说谎这事儿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会容易许多,谢钰顿了顿:“谢无忌捉住了吴匠人之女,欲以她交换沈椿,我同意了,又在山间设伏,她不慎失踪,如今去向不明,我让人留在边关继续寻她。”
长公主张了张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她才叹一声:“你才是真正没心肝的。”
谢钰眉间浮上一缕涩意,萧瑟犹如秋日里飘零的落叶。
长公主很快振作起来:“罢了,既然事情已出,多说无益,你既主动授人以柄,皇上不会放过你的,你拿出个章程来,好生应对吧。”
说起正事儿,谢钰很快从容起来:“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关于如何给谢钰定罪一事,朝上很快展开了激烈讨论,大多数人都觉得谢钰实在冤枉,分明是皇上识人不明,大肆任用叛徒,最后却是谢钰来顶了这口黑锅!
只是圣上之过,却不好明说,大家只能上书让陛下罚谢钰几个月薪俸意思意思便罢了,没想到皇上执意要贬官,多方角逐了半个多月,最终将他贬为了六品蓟州同知,令他即日起赶赴边关,不得延误。
蓟州靠近边关,与河道东紧挨着,处处险要,更加上这里气候苦寒,可不是什么丰饶之地,他本是三品中枢官员,这一下竟是连贬了六七级,罚的不可谓不重——曾经权倾朝野的重臣,竟在一夕之间失了势。
圣旨一下,众人难免替谢钰抱了一番不平。
谢钰却无暇顾忌众人心思,临行之前,他孤身去了趟皇子府。
二皇子是嫡长所出,皇后又出身世家,他本来是毫无疑问的一国储君,皇上已经下旨先封他为亲王,亲王府都修建好了,谁想到造化弄人,在一次地震中,二皇子双腿尽废,甚至不能传承子嗣,原本门庭若市的皇子府霎时冷落下来,皇上也不提封他为亲王这一茬了。
有一个老仆在前带路,谢钰沿着走廊穿行而过,只觉得门庭冷落,就连下人也颇多惫懒,地上随处可见杂物落叶。皇后过世之后,他遭这般冷待,皇上竟也不管不问,一副由他自生自灭的架势。
二皇子身畔也仅有几个忠心老仆服侍,他斜靠在床上,见着谢钰来,上下打量他几眼,居然微微笑道:“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和谢钰少年相识,两人意气相投,脾性也相似。
此时此刻,谢钰也冲他微微一笑:“我以为殿下会如旁人一般,张口先宽慰我一番。”
二皇子摇头失笑:“你的本事,留在长安和人勾心斗角本就是浪费,自来英雄造时势,你就该去那些险要之地,方能见得真本事。”
谢钰道:“谢无忌在朝中盘桓多年,掌握不少朝中机要,我得去往边关
解决了这祸患,方才能安心。”
二皇子又问:“你去边关我不意外,只是你为何把自己安排在了蓟州?我以为你会去往河道东一线。”
谢钰有片刻失神,微微顿了下,方才道:“为了弥补我曾经之过。”
二皇子见他不想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叮嘱道:“你此去恐怕不能太平,有的是人想看你落难,取你性命,你多留神吧。”
谢钰颔首:“多谢殿下关怀。”
第二日清晨,谢钰一身青衣,仅带着两个仆从,在送行人或叹惋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下,披着晨露踏上了去往蓟州的那条路。
.......
蓟州,长风城下辖的良驹镇。
沈椿绕着一处民居转了两圈,仔仔细细地把房子从里到外看了一遍,最终和牙人拍板:“就定这间吧,价钱能不能便宜点?”
第082章
“小公爷, 您的伤要紧,实在不行咱们先返回长安吧!”
林间官道上,长乐小心把谢钰扶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上,神色担忧。
谢钰在朝为官多年, 处事公正, 秉性磊落, 欣赏崇敬他的人固然极多, 但也得罪过不少奸邪小人, 尤其是皇帝又铁了心要把他一撸到底,最好让他永不还朝。
他这路程不过走了三分之二,居然遇到了五六波刺客, 那些鼠辈瞧着有利可图,铁了心要取他性命, 谢钰如今身份比不得之前贵重,即便谢家派了精锐部曲保护,也是鞭长莫及,依然抵不过一波一波蚂蟥似的刺客,谢钰因此负伤, 断了两根肋骨,至今未能痊愈。
也幸好他美名遍天下,这一路有不少官员派了差役兵丁保护, 否则可不是断肋骨那么简单的了。
谢钰扶住左肋,闭目片刻, 摇头:“延误任期是大过,轻则撤职重则流放。”他拧了拧眉:“我又不是三岁稚童, 稍有问题便跑回家里。”
长乐自然知道厉害,方才不过是口不择言, 他仍是焦心:“骨头断了可不是小事,您需要静养才是,不然一个不慎,肋骨长歪了或是插进心肺中,那可是要命的大事儿啊!”
他焦躁不已:“要只是赶路倒也罢了,这一路刺客不断,咱们光是应付已是力有不逮,您如何能好好养伤?!”
比起长乐的焦急,谢钰神色倒颇从容:“再走二十里便是幽州,五叔在幽州出任刺史,他手下有位门客,颇通易容之术,到时候我们可请他出手为我们改头换面,再请五叔出手另造身份,自然能确保无虞。”
他沉吟道:“我会将带来的部曲打散,分为五路掩人耳目,之后在蓟州汇合便是。”
这法子几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长乐听的叹为观止,脸上焦虑之色尽散,叹服道:“还是您有主意。”
近来天气转冷,谢钰有伤在身,身子难免虚弱,偏有一阵凉风从林间穿梭而过,他掩唇咳了几声,牵动肋下伤势,面上隐露几分痛楚。
长乐忙上前搀扶:“小公爷,您先歇歇。”
谢钰却起了身:“今夜之前,务必进入幽州。”
他料事如神,早已提前给谢五叔写了书信,谢五叔一早便在城门口候着,两日之后,一个三旬上下,面貌平庸,脸庞消瘦的文士趁着天刚擦亮出了城。
吏部给谢钰的任期颇紧,即便没了刺客,他也得日月兼程地赶路,那伤处好了又裂,裂了又长好,一直不好不坏不得痊愈,就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他终于在一个月内到达了蓟州。
谢钰是同知,他的直属上司是蓟州刺史,他刚入蓟州,甚至没来得及安顿,就先给刺史府邸投了拜帖。
没想到他传话进去,竟在门房等了小半个时辰——这分明是故意的了。
谢钰神色如旧,长乐却已是满脸忿忿:“就算这刺史是您的上司,也不该如此不知礼数,他分明是故意让您坐冷板凳!”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谢钰之声望权柄可不亚于宰相,长乐走到哪儿都是一群人巴结逢迎的,哪里受过这种待遇?
如果放在以往,这个蓟州刺史都不一定够格踏入谢府大门,更别说给谢钰坐冷板凳了!这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谢钰手捧着一盏早已冷掉的陈茶,他便是天生的清贵,纵然伤病在身,饱受冷遇,姿态却优雅如昔,面上不见丝毫颓唐。
他瞥了长乐一眼:“你气性倒是不小。”
长乐一噎,想到人家主子都没说什么呢,他这个做人下属的先抱怨上了,不觉面露羞惭,讪讪不敢开口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房终于讪讪来迟,皮笑肉不笑地请谢钰主仆二人进去。
长乐走进堂屋,看清蓟州刺史长相,心头瞬间一凉。
——这人名唤胡成文,曾在谢钰手下任职,因为他滥用职权徇私枉法,包庇了猥亵女子的亲弟,原是该判充军流放的,他以那女子家人丈夫作为要挟,逼着那可怜女子否认猥亵一事,让其亲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公堂。
谢钰得知此事后,立马召集人证重审,先把胡成文的亲弟胡成武按照律法流放,又把胡成文贬谪到了边关为官,没想到几年过去,他竟做成了幽州刺史。
不止如此,他如今还是谢钰的顶头上司,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长乐在心里大呼倒霉,转念又想,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怕是皇上蓄意为之,故意把谢钰安排在这种人手底下,存了心要膈应他整饬他!
果然,那胡成文一见谢钰,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还拱手行了个阴阳怪气的礼:“谢大人,好久不见,昔年谢大人在朝堂翻云覆雨的风采,本官记忆犹新,不想时移世易,大人竟到我手下为官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谢钰早知道胡成文任蓟州刺史一职,面上不见丝毫诧色,简单还礼:“胡刺史,许久不见。”
胡成文见他气度从容,倒显得自己那一番阴阳怪气十分狭隘,他不免噎了下。
旋即,他又在心里冷哼了声,任他谢钰出身再如何尊贵,如今在自己手底下,他自有法子整治得他一辈子翻不了身,最好能磨去他这一声矜贵傲气,趴在自己脚边摇尾乞怜才算痛快!
他最恨谢钰这不动如山的姿态,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忽然听谢钰道:“下官有一事想禀告刺史。”
胡成文一挑眉:“谢同知请说。”
谢钰道:“下官来的时候,已经了解过蓟州形势,这里离河道东最近,是专门边关战士提供粮草兵马之处,尤其是蓟州辖下的良驹镇,这里蓄养着千匹战马以备不时之需。”
胡成文不解其意:“谢同知想做什么?”
谢钰一拱手,神色自若:“下官听说良驹镇近来常有以次充好之事,用拉运货物的钝马替代战马,下官愿前往良驹镇调查监管此事,还请刺史允准。”
胡成文愣住。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谢钰是要去下放养马?!
闹呢?他还琢磨怎么整治谢钰呢,没想到谢钰居然开始自己整自己了,整得比他可认真多了!
他有些惊疑不定,思量片刻,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谢钰能在养马场捞到什么好处,便迟疑着道:“你既执意要去良驹镇,本官也不好拦着...”
他想转过来,生怕谢钰反悔,忙道:“这样,你明日先带上文书,去衙署做个交接,等正式入职之后,你即刻动身前往马场。”
他只当谢钰是这次被贬谪失了锐气,一心想去偏远之地养老。
谢钰颔首离去,等他走了,胡成文又唤来下人,摸着下巴琢磨一时,吩咐道:“去,跟成武打声招呼,别让谢钰在马场呆的太痛快。”
......
沈椿算是看明白了,谢钰就不是适合过日子的人!所以她干脆利落地找机会跑了。
她从谢钰那里跑出来之后,认真思考了一番自己该去哪儿。
她亲爹亲人都看不起她,沈家自然是不能回了,老家那地方她也不喜欢,幸好她手头攒了些银子,这些钱在权贵那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民间已经很够花了,所以她一路走一路看,最后终于在这处镇子落了脚。
良驹镇是河道东和蓟州交接处的大镇,镇上人口众多,常有行商往来
,赚钱的机会也多,而且这里土地肥沃,种田经商都便宜。
更妙的是,沈椿还听说了一个消息,良驹镇上住着一个极有名气的老太医,他告老还乡之后便居住在此,这两年身体不大结实,害怕自己一身医术无人传承,所以便放出消息,想要收一名关门弟子。
沈椿在乡下的时候都是给牲口治病,所以制药的时候老是拿不准量,时常闹出笑话来,她早就想找个人系统地学习一下医术了,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决定在这儿定居了。
她在医术上颇有天赋,更难得的是她还识字,周太医自然心动,等见了人才发现她是个女子。
女子行医颇多不便,他本来想找个由头拒了,沈椿十分诚恳地道:“本朝虽然风气开放,但仍是有不少女子患了内症不好意思请大夫诊治,小病拖成大病,因此丧命的也不在少数,医者父母心,您就当成全我的治病救人之心吧。”
当大夫的,医术高明还在其次,最重要的便是怀有仁心,周太医觉得她心思纯善,是个可造之材,犹豫一夜之后,终于同意收她当关门弟子。
周太医身家富裕,对弟子也颇是厚待,包一日三餐就不说了,每个月还有不低的月俸,沈椿暂时不必为生计发愁了。
她既然决定了要在这儿扎根,买房买地都是必要的,她先拖牙人买了十亩良田,交给佃农去种,自己又在县城里转了几圈,终于定下了城西的两栋房子。
牙人介绍道:“这两套房原是兄弟俩住的,后来当弟弟的经商发了大财,带着哥哥去了城里享福,这两个一进小院便打算一块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