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这一闭眼, 居然真的沉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她听到门‘吱呀’响了一声, 她眼皮子颤了颤,那声音很快轻了下来, 她眼皮又重新合上了。
她身上忽的温暖起来,似乎有人帮她盖上了被子, 她惬意地调整了一下睡姿,继续酣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 她鼻间盈了一缕令人心神舒畅的淡香,在香气的环绕中,她终于睁开了眼。
她有些茫然地循着香气传来的地方看过去,就见谢
钰坐在桌边儿,手畔放着花瓣儿香粉等物,他手持玉碾,把香粉鲜花一同碾碎。
桌上只燃了一盏幽暗的烛火,火苗压得极低,忽明忽灭的。
她揉了揉眼睛,含糊地咕哝:“你怎么点这么暗的灯?多费眼睛啊。”
谢钰手下一顿:“你醒了?”
“我瞧你睡梦正好,就把烛火调暗了些。”他略微歉疚:“可是我吵着你了?”
沈椿摇了摇头:“没有,我睡饱了。”新换的枕头是冰凉的玉枕,她睡的脖子疼,伸手揉了揉脖子。
谢钰察觉到她这点小动作,又问:“我昨天事忙,都忘记问你了,你在这儿住的可还习惯?”
沈椿手上动作一停。
她住的一点也不习惯,这宅子太大,屋子又多,规矩还繁琐。
之前两人干什么事都腻在一块,他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现在分了内外院,按照规矩,她一个内宅妇人,是不能随便出入外院的,也不能随意知晓外事,就连直呼丈夫的名字,也是不可以的,会被柳管事训斥没规矩。
她告诉谢钰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谢钰会为了她放弃尊荣富贵,陪她再过平头百姓的寻常日子?难道谢钰会为她训斥母亲派来的亲信?
她把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点头:“我在这儿过得挺习惯的。”她岔开话题:“你忙活什么呢?”
谢钰目光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地停顿了下,发现她也在偷眼看他,见他目光投来,又有些慌张地挪开视线。
他沉吟了下,佯作无事:“你搬来新宅之后,我瞧你睡的有些不安稳,所以翻了翻香谱,打算制一味安神助眠的香。”
沈椿愣了下,下意识地问:“要是安神香没用呢?”
谢钰提起衣摆,坐到她身边:“那就请人来瞧一瞧,看有什么需要重修的地方,修到你满意为止,若还是不行,大不了换一处宅子。”
他向她伸出手臂,示意她靠到自己怀里。
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世上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只要肯用心,办法总比问题多。”
曾经他对她漠视冷待,错失过无数和她交心的机会,付出了差点失去她的代价,险些抱憾终身。
如今,他不想再错过了。
沈椿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有力,她心头的阴霾似乎消散了一点,原本忽轻忽重的心跳也渐渐趋于平稳,渐渐和他同步了。
谢钰极有耐心地等她开口。
良久,她才迟疑着张了嘴:“这宅子太大了,大得我心里空落落的。”
她想说的太多,一时间难以理出头绪,说话也有些前后跳跃:“你现在升官了,以后只会升得更高,什么都在变样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当好你的妻子,我,我...”
她十分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摊开心事,说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颠三倒四的,十分沮丧地低下了脑袋。
谢钰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担心两人的关系会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忧虑随着自己的起复,他会慢慢变得不再重视她。
如果放在之前,他会因为她的猜忌而失落乃至恼怒,但现在,他只能生出满腔怜意。
这并不是她对他心有防备,也不是她生性多疑,而是她这辈子得到过的东西实在太少,想要的总也握不住。
她也并非不想他高升,她只是在意他的态度因此改变。
谢钰轻拍她的肩背安抚,柔声道:“我知道了,你莫怕。”
不过她缺乏安全感这件事也的确没什么好法子,只能靠日久天长来抚平。
他微叹:“如果发毒誓能让你安心的话,我愿意用天地祖宗发誓,我待你之心永远如初。”
沈椿莫名觉得自己受不起这个重誓,她缩了缩脖子:“那倒也不用...”
谢钰怜惜地摩挲她脸颊:“日久见人心,昭昭,给我些时间。”
沈椿迟疑了下,慢慢地点了点头。
谢钰并非妄言之人,话既然说出了口,他必然要有所行动的,大的问题无法解决,可以先从明面上的小事入手。
他唤来了柳管事,吩咐道:“你找人重新寻一处小一些的二进或者三进的小院,不要带跨院,也无需园子,够住即可,现在住的这处宅子尽快卖了吧。”
柳管事一惊,忙问:“这宅院才打点停当,您为何忽然又不住了?”
她想到什么,试探着瞧了谢钰一眼:“可是夫人跟您说了什么?”
谢钰抬眸,淡淡看向她,一言不发。
柳管事意识到自己多嘴,慌忙跪下叩头:“是婢多嘴了,婢不该过问您和夫人的私事儿。”
她颤巍巍解释:“只是公主怕您委屈,这才让婢给您挑一处好宅子,让您的衣食起居尽量舒适些。”
“我才升任郡守,不必太过招摇,你购置这处宅邸,着实有些靡费了。”谢钰淡然道:“这话等你回长安之后说给母亲吧,她会明白我的意思。”
柳管事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谢钰是要撵她走,她再次叩头,慌乱道:“都是婢的不是,婢这就为您重新购置宅邸,婢多嘴,甘愿领罚,还请您不要赶走婢。”
谢钰目光洞明,直抵人心:“你错不在购置宅邸一事,对夫人,你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她这人虽然办事利落,但因为贴身伺候长公主,难免骄矜,在寻常出身的沈椿面前难免托大,就譬如昨天她训沈椿不该对谢钰直呼其名,这已经称得上十分僭越了。
沈椿是夫人,又是谢钰的妻子,只要谢钰愿意,她叫他二狗铁柱都行,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奴仆置喙?
再比如,其实购置宅子这件事,她应该先汇报给沈椿,由沈椿拍板定了,她才能联系人购置,而不是自己买了再通知沈椿一声,而且她和沈椿相处这几日,常把‘不合规矩’‘这样不对’的话挂在嘴边儿,这也无形地加重了沈椿的焦虑。
她这些天在沈椿面前不够谨慎,以至于撞到谢钰的木仓口上了,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再留柳管事了,他不能让一个对他妻子不敬的人在内宅留人,这样其他人也会慢慢对她生出轻慢之心。
当然,这也怨他没能及时察觉她情绪不对。
这些让她烦恼不安的源头,谢钰想一个一个为她处理好。
第111章
柳管事被打发回长安之后, 长公主十分不痛快——之前谢钰在长安的时候,官场之间的交际往来都是她帮着打点的,如今他人在外任,张罗这些的只能是沈椿了, 沈椿必须独当一面, 担负起一个官家夫人职责。
她知道沈椿不擅长这些官场规矩, 所以特地派来个能干人儿来襄助, 没想到这两口子还不领情!
在家里没规矩倒还罢了, 反正他们才是家里的主子,她做错什么谢钰都乐意帮忙兜着,但在外面和人往来的话, 她岂不是要捅娄子?
她本来觉得沈椿还是个良善正直的孩子,因着撵人这事儿, 心下难免不悦。
谢钰对母亲的态度早有预料,把柳管事不敬之事原原本本写在信上,长公主看了之后才不说什么,又另派了个性子老实沉稳的过来了。
他去信说明原委之后,又安慰沈椿:“官场之间的交际往来也没那么要紧, 我只想让你安心自在。”
沈椿低头想了会儿,忽然抬头:“你教我吧。”她咬了咬牙:“我也得把官场交际的一些规矩学起来了。”
谢钰已经为她做了很多了,她不能打着少时阴影的旗号, 一辈子躲在他的庇护之下,一辈子不肯长大, 既然她选择了谢钰,她就应该试着跨出那一步, 总不能一直做个扯后腿的。
人不能既
要又要,她想要的喜欢和偏爱他已经给了她, 她也应该勇敢起来,肩负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成为合格的谢家夫人,为自己和丈夫的人生负责。
谢钰明显错愕,又低头看了她一眼,唇角不觉弯了弯。
昭昭愿意改变,是为了他呢。
授课很快开始,谢钰不愿意弄的太正式,便像闲话一般的跟她说着官场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每个人脾气秉性不同,各人跟各人的交往方式也不大一样,只要不得罪人便可。”
之前沈椿她每次还没开始做事儿,就总忍不住想着弄砸了该怎么办,越想越是灰心丧气,这会儿听谢钰跟她闲谈,她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
她甚至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一下他的话,最后总结:“一个猴子一个拴法儿。”
谢钰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又觉得她总结的出奇到位。
他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就譬如我的上司王太守,他做事儿极为果决,最厌拖泥带水,他的夫人和他也是一个秉性,行事干脆利落,事事要争第一。”
沈椿恍然大悟,铿锵有力地总结:“吃粑粑都要吃最尖尖的!”
谢钰伸手揉了揉额角,按下了浮起的青筋。
很快,长公主派来的新人也到了,只是这回来的不光是人,后面还跟了辆大车,车里不知道放着什么宝贝,竟有三四个护卫围在车上看守。
沈椿好奇道:“母亲又给咱们送什么东西了?咱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告诉母亲别破费了。”
谢钰却微微一笑:“是我写信让母亲送过来的。”
沈椿一脸疑惑:“这里什么没有?还要费这么大劲儿从长安拉过来?”谢钰可不是铺张的人。
谢钰不答,又冲她笑了笑,牵起她的手,一把拉开了车帘。
里面放着面一人高的琉璃宝镜,后托是黄花梨所制,镜面光洁无比,莹润若水,映照出得人影璀璨生辉。
是谢钰特地给她打的那面琉璃镜!
这是俩人成婚之后,谢钰特意为她所制的第一件礼物,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沈椿呀了声。
谢钰也不假手于人,亲自动手,把这面等身的琉璃镜搬回了内室。
他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又斟酌片刻,终于挑选好了贵妃榻边儿的一块空地,镜子能把整张贵妃榻床映照得清清楚楚。
虽然沈椿也挺喜欢这镜子的,但琉璃价贵又易碎,把它千里迢迢搬到蓟州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就算是第一件礼物,也不一定非拴在裤腰带上吧?
她很不解风情地在后面嘟囔:“为啥非要把这玩意儿搬过来啊?我现在用的铜镜也挺好。”
谢钰瞟了她一眼,绕到镜子后面,向她招手:“你过来,一看便知。”
沈椿也绕过来,随意扫了眼,黄花梨木锃亮如新,上面雕花琢水的,很是华丽,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莫名其妙地道:“什么也没有啊。”
谢钰只能握住她的手覆在镜子被面,她指尖终于摸到一处凹凸不平的痕迹,她低头一瞧,似乎是一行小字,她念诵出声:“见日之光,长勿相望。”
字迹遒劲有力,骨骼俊奇,显然是谢钰亲手篆刻上去的。
她舌尖缠绵,像是含了块蜜糖,手指顺着他的笔迹,一笔一划摩挲了过去,然后才问他:“我怎么都不知道镜子背面还刻了这行字啊?”
谢钰似是叹了声:“我那时不欲让人知晓。”
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待琉璃等身镜完工了之后,在背面刻下了这八个字。
现在想想,他很早就对她生了情,只是那时尚不知人间情爱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