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看着她,好像不能回神似的。
沈椿吸了吸鼻子,眼泪朦胧地和他对视。
谢无忌再次避开她的视线,双拳不自觉收紧,捏得指节微微泛白。
沈椿也不敢再说话,只能拿袖子不住擦泪。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头顶终于传来一句:“罢了。”
“罢了。”谢无忌又说了一句,接着便背过身去,声音紧绷得厉害,似乎还带了哽咽:“你走吧。”
他终是没忍住,眼眶湿热:“你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军营。”
沈椿心里狂跳起来,面上却不敢有分毫表露,只是低垂着脑袋点了点头,仿佛情绪也不高的样子。
很快,心腹走进来,听到谢无忌要把沈椿送出营帐,不由面露讶色,他左右看了看,不可置信地问:“您真的要把沈娘子送走?”
从头到尾,谢无忌都没回头再看沈椿一眼,沉默着点了点头。
心腹一脸的惊愕,却不敢多问,冲沈椿道:“沈娘子,你跟我来吧。”
沈椿瞧了谢无忌一眼,他保持着背过身的姿势。
她掀起帘子走出了帐篷,飒飒夜风灌入,她不由打了个激灵,忽的肩上一沉,转头一瞧,谢无忌那件大氅被他抛过来罩在了自己身上。
她又回头看了谢无忌一眼,他身影未动,她怕激怒他,也不敢把大氅解下,紧了紧衣裳,闷不吭声地动身走了。
直到她转身,谢无忌眸光才转过来,眨也不眨地落在她身上。
她始终未曾回头。
现在正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候,心腹自然不会再次贸然潜入晋朝地界,他一路把沈椿送到两边儿的交界处,又往前指了指,语气有些冷淡:“这里是小环山,出了这片山头,再往前走十里地就是晋军的地界。”
他又不阴不阳地道:“这片山林多猛兽,沈娘子多加小心。”
此时已经是深夜,山林茂密,前路都看不清,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远处的狼嚎,不过沈椿能逃出生天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随意点了点头,拔腿便往反方向走去。
心腹见她真就这么走了,不由噎了下。
前路多险阻,她走得却异常坚定,他盯着沈椿的背影好一会儿,见她去意已决,摇头叹了口气,也拨马转身走了。
前些日子才下过雨,山道十分湿滑,沈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会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闷雷一般。
她心道不好,正要跳进灌木丛躲藏起来,忽然一个绳套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将她整个套住,她身后传来阵阵粗野的嬉笑声。
沈椿本来以为是谢无忌反悔,不放自己走了,没想到转头一瞧,居然是白天故意袭击自己马车的达那罕,他带着五六个突厥将士将她团团围住。
那绳套套在她脖颈上,末端在达那罕手里拽着,他只要稍微用点力,沈椿就觉得呼吸困难,怎么也喘不上气儿。
沈椿努力镇定:“你们想干什么?!”她大声质问:“你们殿下下令放了我,你敢不遵从他的命令?!”
达那罕想到白天挨得二十军棍,面上微微抽动了下,很快往地上啐了口,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谁不知道你是谢钰的老婆,现在谢钰挡着云城不让我们入关,我这就搁下你的耳朵送给谢钰,看他还能不能继续拦着!”
他效忠的对象只有老可汗一个,老可汗一心想攻破晋朝关门,只可恨谢钰坏他们好事,现在谢钰之妻好不容易落到突厥手里,他岂能放过?
他边说边拔出长刀,刀尖对准沈椿的脸:“殿下对你狠不下心,我可狠得下心!”
沈椿脸颊被刀锋贴着,感觉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手指悄无声息地摸索到了腰间,那里藏着谢钰送给她的软剑,被挟持得这几天里,她随身带着的几包迷 药已经被搜出来丢掉了,只有这短剑一直忍着没用。
她手指摸到了剑柄,正要割开绳套跳到旁边的河里,达那罕手上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他在马上弯下腰,低头仔细端详沈椿面庞,啧啧道:“白天我都没看着,现在仔细一瞧,长得真他娘的带劲,难怪殿下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沈椿生的实在是明艳动人,他不怀好意地笑笑:“你说,我要是给谢钰写信,要是他再不退兵,我就把你扔到军营里让所有人用上一遍,你猜谢钰会有什么反应?”
他边说话边刀锋下移,轻松挑开了她前襟的一颗扣子。
沈椿忍无可忍,拔出软剑就要动手,忽然就听‘嗖’地一声,不知射来一只长箭,洞穿了达那罕的手臂,他痛叫一声,被迫松开了拽住绳套的手。
很快又有七八只利箭齐射而来,达那罕带来的人就像是割麦子一样倒下了,转眼河边就剩了他一个,他大惊失色,忙抬眼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过去,就见稍高一些的山坡上站了一排人,为首的那个一身圆领劲装,腰勒革带,一张面孔如莹然美玉,衣裳简便,气势却不见分毫。
夜空下,他手持长弓,衣摆被寒风吹的飒飒作响,一双眼眸亮得犹如寒星。
达那罕怎么会不认识突厥的死对头,又惊又怒:“谢钰,你是谢钰!”
他一咬牙就要挟持沈椿,不料山坡上又射来一箭洞穿了他的胸口,这一箭的力道极大,几乎要将他肺腑击碎,甚至将他直接掀下了马。
他眼看自己是活不长了,便呸了口血,高声笑道:“哈哈哈,谢钰啊谢钰,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居然以身犯险跑到突厥的营地!”
他口角流血,又指了指沈椿:“可惜你这婆娘早和谢无忌有了首尾,趁着你和突厥打得火热,偷偷跑到敌营来见老情人,倒让你做了这活王八!!哈哈哈哈哈。”
他边说边大笑三声,头一歪,就此气绝。
他这些自然是胡说八道,沈椿自然不会拿他的话当回事儿,只是听他骂谢钰骂得难听,她勃然大怒,抬起腿重重踹了他尸首几脚,边踹边咬牙切齿地骂:“你...才是...活王八,你是...狗养的...东西!”
她发泄完之后,急急忙忙地向谢钰迎了过去,她眼眶一酸,一边儿哭一边张开双臂:“谢钰!”
谢钰带着人翻身下马,跑下山坡朝她迎接过来。
等跑到近前,
她才发现情势隐隐不对,谢钰带来的几个部曲,包括长乐在内,一个个都面色古怪,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只有谢钰背着月光,瞧不清脸上的神色。
她顺着他们的目光低头看了眼,就见自己身上还裹着谢无忌给她的大氅,这大氅上面用金线绣着麒麟,一看便知是男子所用之物。
沈椿心头一凉。
方才达那罕骂得那般难听,口口声声说她趁着丈夫打仗来私会情郎,她本来还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直,现在看她身上又穿着谢无忌的衣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有些无措地停在了原地。
谢钰也在跟其他人一样怀疑她吗?
他是不是对她失望了,觉得她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他是不是也恼了她了?
她肺腑犹如火烧一般,两只手不安地搅了起来。
不料谢钰却并未有分毫停顿,他仍是大步向她走了过来,主动把她拥在了话里,嗓音微沉,难得透出几分焦急:“昭昭,你没事吧?可有伤着?!”
她脖子方才被绳套套住,磨破了一层皮,伤口还泛着青紫,瞧着极为狰狞,谢钰指尖在她颈上轻轻摩挲了下,心疼无比,神色自责,不知不觉皱起了眉。
他的反应在沈椿意料之外,愣了下才道:“没,我没什么事。”
她又忙解释道:“这人在胡说八道,我不是主动来找谢无忌的,这半个月你没有一点音讯,城里都传你生了重病,他们来医馆挟持了我,说突厥人是给你下了毒,只有他们才有解药,要是我不跟他们走你就得死,他们,他们还说我不走就要杀了我师父师母,我没办法,这才跟被他们胁迫上路的,路上我一直想找机会跑来着...”
谢钰见她语调急切,心下更生怜惜,把她拥入怀里,轻拍她后背安抚:“我知道,我知道,你定是被迫的。”
就算不提儿女私情,眼下他和突厥正打的你死我活,昭昭怎么可能主动投身敌营,给突厥送上把柄?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甚至能猜到突厥是以什么理由威胁昭昭的,若非他大半个月杳无音信,想来昭昭也不至于中了他们的奸计,更不至于遭受这些委屈,念及此处,他心中愧疚更甚。
沈椿眼眶有点发热,反手也回报住了他,在他怀里呜呜哭了几声。
她哭着哭着终于反应过来,也不顾脸上还挂着泪,重重在谢钰背上拍了下:“不对,你没中毒啊?!”
见她终于开始翻旧账,谢钰也只能苦笑了下,坦然认错:“是我的不是。”
他微微拧眉:“谢无忌是细作出身,边关细作猖獗,甚至胆大到给我这个主帐下毒的地步,我为了查出细作,这才将计就计佯装中毒,为了保密,就连贴身之人都不能告知,自然也无法写信了。”
“后来收到消息,你被谢无忌的人带走,我便亲率部曲直追了过来,这一路忧心你的安危,幸好你安然无恙。”他微微出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顶:“从今日起,你先随我留在云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沈椿没回答,却搂他搂得更紧了些。
谢钰带来的几个部曲见两人紧紧相拥,都识趣地背过身去,他们的态度随着主人,既然谢钰笃定沈椿和谢无忌没有私情,他们自然也是信的。
还是长乐轻咳了声,提醒:“大人,夫人,咱们还在突厥营地范畴,还是趁着夜色赶紧动身吧,若是白日被突厥斥候发现,咱们怕是不好走了。”
沈椿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把谢钰推开。
谢钰并未回避,抱着她上了马,一行人不敢冒进,沿着林间小道四下穿行,终于在天色即将大亮的时候,隐隐约约窥见了出口。
长乐长长出了口气,一拍马臀便上前探路,谁料刚走到路口,马蹄突然一弯,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马腿上夹着捕兽夹,一看就知是有人专门设下的陷阱,长乐抽出长剑,大喝道:“有人埋伏,快退!”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冷笑:“这就想跑?把我这儿当成了你家后花园?”
话音刚落,二十几道身影便从路口的密林处现了身,为首之人一身黑衣,劲腰被革带束紧,他转头看向谢钰,冷笑了声:“老三,别来无恙啊,你这个不速之客来到我的地盘,我这个做大哥的还没好好招待你,怎么?你这就要走了?”
谢钰还是一脸淡然,好像对谢无忌的现身并不意外:“你故意放走昭昭,难道不是为了引我出来?既然早有所料,又何必称我为不速之客呢?”
谢无忌一脸皮笑肉不笑:“昨天斥候来报,说有个和你极其相似的人闯入了我的营地,只是闯入之后就不见踪迹了,我本来还不信的,今日一见,居然真的是你。”
谢钰中毒,半死不活地在床休养是实打实的事儿,他本来不信的,但转念一想谢钰性情,假装中毒之后,知道沈椿有难,特地带人潜入也并非没有可能,为求稳妥,他特意想法儿引他出来,谢钰果然上钩了。
他们兄弟,实在太过了解彼此了。
沈椿听两人这你一句我一句的都听懵了,这会儿才慢慢回过味儿来,冲谢无忌喊道:“你撒谎!!你骗了我!你根本就没想放我走!!”
她想到自己居然诓了谢钰,害的谢钰落入敌手,她心下又惊又怒:“骗子,你这个骗子!!你这辈子骗了我多少次,你到现在了还在骗我!!”
谢无忌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微僵,喉结滚动了下,小心地道歉:“小椿,对不起,我向你保证,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骗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这么个枭雄人物,神色居然带上了几分恳求。
他垂下头,像是做错事儿的孩子一般:“我可以发毒誓,我要是再敢骗你一次,立马以死谢罪,但我真的不能让你走,你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了,这次回到突厥之后,我便不用再受制于人了,我会杀了老可汗,这样谁也管不到咱们了!”
他似乎哽了下:“你知道这世上无一人爱你的滋味,你该是这世上最明白我的人。”
他明明已经二十六了,有些东西却永远地随他留在了十六岁那年,一直不曾长大。
沈椿又急又恨,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你根本不会悔改的,从小你便骗我是谢钰,我喜欢的从来不是你,一直是谢钰!”
这话仿佛一把利刃,精准无误地贯穿了谢无忌的心脏。
他仿佛死在了这一刻,感受不到呼吸心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谢钰也随之获得了新生,怔怔地看向她,不知所措。
这一刻,林间的鸟鸣声都静止了,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三人,只有沈椿恼怒得呼哧呼哧喘气声。
谢无忌最先回过神,望向谢钰的眼里止不住地满腔杀意,他一脸戾气地道:“动手!”
谢钰紧跟着醒神,微微挑了下眉,忽然打了个呼哨,嘹亮的响声穿云破雾,惊起了一片飞鸟。
紧跟着,灌木丛里,高大的树干上,石头缝里,忽的钻出了十几个弩手,他们端着弩 机,稳稳地对着谢无忌一行人。
谁都知道神 机弩天下无双,是突厥铁骑的克星,哪怕弩手人数少于谢无忌带来的亲卫骑兵,也能凭借优势占据上风——谢钰竟然提前埋伏好了十几个弩手接应!
谢钰面色极冷:“你让不让?”
谢无忌冷笑了声,一把拔出长刀:“杀!”
竟直奔着谢钰袭了过来。
谢钰也不再留情,一轮弩机齐射,突厥骑兵便如韭菜一般倒下一片,趁此机会,谢钰带着沈椿纵马出了山道,至此便进入了晋军辖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