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娘子住得不远,和这边隔了两条街,马车还没跑起来就到了。
裴老娘子的宅子不大,三
进的精巧小院儿,只她和几房仆人住着很宽绰。
有柳八在也不用通报,进门就往正厅去了。
没等坐下,裴老娘子听着动静就过来了。
仆妇上了茶点后轻手轻脚着退了下去,进退间分寸拿捏的恰好,冯家的仆从比之都颇有不如。
“我和裴掌柜要说些私房话,柳八也下去吧!”
柳八多的一句没有,脆声应了也退了出去。
见到了,自要帮柳八说一嘴,冯妙嫦笑道,“还是守着裴老娘子能长进,这才几日,柳八都会瞧眉眼高低了!”
“冯掌柜就别搁我这儿自谦了,咱俩实是一样人,你说呢?”裴老娘子眼带深意的看过来。
冯妙嫦心里微凛,面上却不露,“裴老娘子说笑了,不知找我来是?”
“老婆子是直肠子,来不得弯弯绕绕的,有话就直说啦!
昨儿下午我收到洛安那边儿的信,信上说了洛安前阵子出了件叫人议论不已的事儿,还是位高权重的裴尚书府上的事儿,或是因着我姓裴,对姓裴的府上的事儿就格外爱打听,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呢!”
冯妙嫦眼带冷意,“那我和裴老娘子还真不一样,我从不打听和我无关之事,更不会过问。祸从口出可不是白说的。”
裴老娘子不避不让,“不愧是燕七爷未过门的夫人,果然是不怕事儿的。”
“我瞧着裴老娘子也没什么事,我还忙着,得闲了再聊吧!”冯妙嫦就要起身。
“冯掌柜的别恼,我找你是说自己的事儿,可不是想同你过不去的,你不妨仔细看下我。”裴老娘子忙道。
听她话里透着蹊跷,冯妙嫦直视过去,“裴老娘子何意?”
“冯掌柜嫁到裴家时该见过裴尚书那一辈儿的兄弟姐妹了吧?可觉着有和我面容相仿的?”
脑里给裴三郎那些叔叔姑母过了一遍,在只见过一面的裴四姑那里对上了号。
冯妙嫦忽闪着睫羽压下震惊,“我不懂裴老娘子在说什么。”
“我是如假包换的裴家人,还是裴尚书一母同胞的姐姐呢,姊妹里我行二,裴尚书庶出的四妹和我很像吧?”裴老娘子自嘲笑道。
她没再为难冯妙嫦,自顾往下说道,“放心,我不是借着你的事想威胁什么,只是猜出你的事后,觉着和你也算同病相连,我这事压在心里快三十年了,再不找人说就真埋棺材板里了,如今遇到你可不就憋不住了。”
见她意态萧索,眼神苍茫,冯妙嫦也不免动容。
“你那是为着什么?”
“每年的庙会灯会不都有被劫拐的年轻女子么,我万幸成了其中一个。
更万幸的是,在路上我就想法逃了出来,又得搭上了好心人的车回到了洛安,前后不过五日,我也毫发无损再清白不过。
可满心欢喜的回到家里,亲娘倒想怜惜我,却是我一心护着的弟弟怕我带累了他的大好前程,根本容不得我回去呢!”
“后来呢?”
“后来不眼前摆着呢么?不然高门大户的裴家嫡出小姐怎么会在河西这样的不毛之地讨生活。”
“只是撵你出来么?那会儿的裴家倒比如今心慈手软些呢!”
确定裴老娘子没有恶意后,冯妙嫦没忍住感概了一句。
当然就是裴老娘子想要挟,她也不怕,既定下了要做个匪婆子,就不怕扛事儿。
“你过于淳厚了,在外面还是心硬点好。”裴老娘子心情忽然就好了,语气也轻快起来,“你可猜错咯,要不我怎么一猜就是你。
只是那会儿裴尚书年轻少了些历练,手段直接少了些迂回,所以咱俩虽都是死路一条,奔死的路上却是岔了道儿的。”
冯妙嫦被她的说法逗笑了,“哪里岔了道儿?”
裴老娘子也笑了,“你这里我那好弟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借的是徐氏和你娘家的刀。
我这里我那好弟弟却没假手他人,自己带着心腹趁着月黑风高绑了我扔到了洛河里,是我命不该绝,绑我的绳松了,我被河水冲到了对岸才逃得一命。”
果然,裴府里看着是徐夫人掌家,徐夫人坚持的,裴尚书都要退让。
实际上裴府的一切都牢牢握在裴尚书手中,他容着徐夫人当家做主,不过是徐夫人行事都符合他的心意罢了。
裴尚书待至亲之人都这么心狠手辣的,更不会容着她一个外来的儿媳了,和裴老娘子一比,冯妙嫦忽然觉着自己那个不算啥了。
要是裴尚书授意徐夫人动手料理她,在裴府里孤立无援的,她根本就逃脱无门,这会儿她坟头的草都长起来了。
“这么些年你怎么过来的?”冯妙嫦忍不住问道。
“无依无靠的,一个还算有些姿色的弱女子在外面能有什么好路子。
不想堕入风尘,又没别的出路,凭着学了几年的琴艺,我进了教坊司,靠着歌艺琴艺闯出了些名号。
如今河西的这些家底儿,都是用那些年攒的银钱置办下来的。”
“柳八的亲阿婆也是教坊司出身吧?”冯妙嫦问道。
“冯掌柜蕙质兰心,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么些年,裴老娘子就没想着给自己出口气么?”
“你道我为何留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河西?”
冯妙嫦了然,“裴尚书树大根深,确实不好撼动。”
裴老娘子接着她话道,“我无力撼动,冯掌柜却有此能力,不如你我联手讨个说法?”
冯妙嫦却不接茬儿,“裴老娘子说笑了。”
裴老娘子从荷包里摸出枚木牌放到案上,“若我能助冯掌柜开起名动天下的歌舞楼,叫冯掌柜日进斗金呢!”
冯妙嫦看过去,那木牌上刻的精美的芙蓉花图案,看着素雅无奇,却是上等的沉香木所制,一经拿出,淡淡的香气就丝丝缕缕散逸开来。
第039章 接花令
三十九章
同情归同情, 冯妙嫦仍不为所动,“烧手的银子我不赚。”
裴老娘子小心的摩挲着那块芙蓉花牌,眼神怅然。
“我当年在江南颇闯出了些名号, 不说街知巷闻, 提起琴娘子来也都知一二,富豪之家每有宴席,常捧着重金请我上门献艺。
为此教坊里有遇上解不开的难处都爱求到我这里,能帮的我都帮了。
都瞧不上乐籍伶人,等我入了教坊与之为伍后,才知他们是何等可亲可爱,最是知恩图报一诺千金的。
后来我寻裴尚书的晦气不成反被他的人追杀的时候,若没有我帮过的那些人替我遮掩想法子,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这方木牌是同教坊的一位病弱的姐姐给我的,我不过是于她病中帮了些银子,她却始终记着, 到临终时把我叫去,把这方木牌交给我后才肯闭眼。”
说到这里,裴老娘子面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 很是复杂难辨。
“你知道么, 这方木牌她珍藏了那么久, 多难的时候都没动用,却心心念念留给了我,原来她早察觉我有难了之事, 想教我在需要人搭把手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只是她为等我只吊着一口气了, 也没来得及说具体, 我算着这木牌都经了好几辈了,当年那些人早都化了灰了, 物是人非,当年的约定怕早都湮没无寻了,所以我也一直没想起来动用。
是我到了河西后,机缘巧合下才知道这木牌可不是摆设,那十一方木牌只要有后人,是必要听芙蓉花令招唤的。
有了影,我再顺着打听就有了眉目,这才知道当年这十二方牌的主人俱都是大江南北的教坊头牌,说是名动天下也不为过。
冯掌柜可能不知,但做到教坊里的牌面人
,就是乐籍里的固籍了,若有后人必得留下一支承籍才行。
如此那十一花令自要有后人,必有在教坊里承籍的。
那些后人就算天姿普通,可家学渊源下,在教坊里也不会是无能之辈,就如给我芙蓉令牌的那位姐姐,她琴艺歌艺皆不错,却是身弱耽误了她。
冯掌柜你想,若能给这样一帮人聚起来,该是何等声势呢!”
一方小小的木牌背后却有这样曲折的故事,叫人听着不由跟着遥想当年。
知道柳八出自教坊后,冯妙嫦对乐籍人再不会看低,听裴老娘子说了这些后,更生了好感。
“合伙的买卖不好做,裴老娘子还是自个儿招了这些人开歌舞楼更好些。
有钱能使鬼推磨,等赚足了巨富的银子,用银钱开道,纵算撼动不了裴尚书,给他下些绊子还是能行的。
做一点是一点,水滴石穿的,没准哪一天裴老娘子就如意了呢!”
虽不想和裴老娘子联手,冯妙嫦却乐见裴老娘子找裴家的麻烦。
知一时半会说服不了她,裴老娘子也没纠缠。
摇铃喊人进来让换了热茶热点心来,“这阵子柳八没少给我带冯掌柜那里的好点心,一直想着回请却不得机会,今儿冯掌柜来了,虽粗陋得很,也尝尝我家里的点心吧。”
裴老娘子这样说了,冯妙嫦也不好立时告辞。
裴老娘子最会做人,想叫她自在些,打发人去后面喊了柳八过来作陪。
结果没等人叫,柳八顺着热茶热点心的味儿自个儿过来了。
进屋他就先往案上的点心盘子伸手,瞧到案上的芙蓉花牌后,点心也顾不上拿了,手指着木牌,花容失色道,“芙蓉花令?”
裴老娘子也惊了,“你怎么知道这个?”
柳八惊疑不定地来回瞅着裴老娘子和冯妙嫦,“我当然知道啊,芙蓉令一出,上天入地莫敢不从!这是谁的啊?”
裴老娘子和冯妙嫦同时一震。
裴老娘子也是才知道芙蓉花令代表的是这么霸气的招令。
冯妙嫦问道,“柳八你是花令后人?”
柳八眼里带了不合他娇媚少年气的复杂难明,低声道,“多少辈了,从没见谁拿出来过,我还当再不会有招令呢!”
说完,他抬手向颈项里拽出一样物事,松手后,一方挂在玄色丝绳上的木牌露了出来。
那方木牌和几案上的木牌像一块木料所制,只是几案上的木牌雕的是芙蓉花图案,而他挂的这块儿是海棠花图案。
一向稳得住的裴老娘子失态了,惊声问,“你家里是海棠花后人?和你阿婆相交那些年,我竟一点未往这上头想,够愚笨了。”
柳八已恢复了,笑嘻嘻道,“我阿婆不也没看出来你么,你俩扯平了。”
裴老娘子也不瞒他,“我是半道儿得了人交托的,不是家里传承下来的,知道的不很详细,你给我说说你阿婆是怎么交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