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宸颔首道:“爱卿有心了。”
这是萧元宸今岁新提拔上来的阁臣,只有二十八岁,却是当之无愧的天纵奇才。
他叫井平宴,是耕读之家出身,三岁启蒙时就能过目不忘,因其太过天才,以至于一路读书都有富户资助,他十六岁便中举人,十九岁便直接拔得头筹,状元及第,一路连中三元,这在整个大楚一百六十八年中,是唯一的一位。
别看今年只有二十七岁,可当官却已八载。
这八年中他政绩显赫,百姓口碑极好,萧元宸根本不用力排众议,就能把他直接调回圣京。
可以说,他几乎是熙宁这一朝的文曲星下凡。
萧元宸看向他,问:“近来凌烟阁如何?”
井平宴躬身行礼,道:“多谢陛下关心,凌烟阁还是老样子,姜首辅同闻首辅两位皆是鼎力国祚的能臣,有两位大人在,阁中虽很繁忙,大家却是齐心协力。”
这话说得真是四平八稳。
萧元宸难得露出平和的笑容来。
其实近来井平宴也有所察觉,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自从畅春园归来,笑得越发少了。
虽说他以前也笑容寡淡,但气势其实是略有不同的,若说以前的他还是套着刀鞘的利刃,现在的他就只剩下利刃了。
通身上下皆是锐利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井平宴被萧元宸这样一笑,心跳骤然加快,后背一层冷汗。
萧元宸的这个笑容让人胆寒。
“陛下……”
萧元宸放下手里的御笔,仰头靠在椅背上,平静看向井平宴。
“定国公府,可有头绪了?”
井平宴慢慢调整呼吸,他沉声道:“陛下,定国公如今人在太常寺,任寺卿,看似是个正三品的闲职,但李氏一系在朝中可谓是人才济济。”
这些萧元宸甚至都同沈初宜简单说过。
定国公府根深叶茂,历经百多年繁衍生息,至今已成气候。
这也是为何当年先帝不废后的原因之一。
定国公府的族人看似都不算起眼,最高的官职只是太常寺卿,太常寺主持祭祀等事宜,根本不算是重臣。
可在三法司和六部,在各州府甚至戍卫之中,定国公府的人却不算少。
萧元宸也是先帝提点他时,他才意识到定国公府不是轻易就能扳倒的。
他们已经成就了自己的势力。
或许凌烟阁中并无定国公府的门人,可他们却散落成星,在无数个朝臣身边,发挥自己的影响。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一旦他们想要做什么,那带起的风潮简直
不容小觑。
萧元宸至今都记得父皇在病榻上对他说的话。
他当时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面容枯槁而衰败,早就没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他看着萧元宸,目光倒是有别于往日的慈爱。
“你是这么多皇子里最冷静清醒的一个,”父皇道,“也是最聪明的那个。”
“父皇选你,不是因为你母后选了你,而是父皇真心觉得你适合做继承者。”
这句话让萧元宸有些错愕,但很快,他就道:“父皇,儿臣一定夙兴夜寐,慈爱百姓,泽被万民。”
“儿臣不会让父皇失望。”
皇帝笑了一下。
自从重病,他整日寻医问药,身体的沉疴让人痛苦,他已经许久都不曾笑过了。
他艰难伸手出手,在年轻的儿子头上摸了摸。
萧元宸那时尚且不满十八,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皇帝看着儿子,仿佛在看曾经年轻的自己。
“朕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翻看史书,你能自己寻到答案,朕望你把这些错误一一屏除,不再重蹈覆辙。”
做皇帝这件事,是唯一不能教导的。
无论他说什么,告诫什么,等到萧元宸自己坐在那把龙椅上,所有的前尘过往再不能妨碍他。
那张龙椅吞没了所有人的欲念,也包括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萧元宸却道:“父皇没有错。”
皇帝又笑了一下。
“皇帝也是人,怎么不会错呢?”
“元宸,你记住,无论何时你都要冷静,理智,绝对不能意气行事,”皇帝说,“你要好好教养自己的孩子们,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皇帝的语气颇为沉重,带着那份有气无力的衰败,带着行将就木的惋惜。
萧元宸不知道怎么了,当时就落了泪。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哭泣过了。
“哭吧,”皇帝说,“你哭过,以后就不能再哭了。”
之后,皇帝说了许多事,交代了许多安排,最后他道:“你的母后……”
皇帝沉默好久,才道:“你要注意定国公府,默默看着他们,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是有机会,就连根拔出。”
说这话时,皇帝是前所未有的狠辣。
“父皇……”
萧元宸当时都不知要如何回答。
在他的记忆中,在他的印象里,父皇母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人人称颂的神仙眷侣。
可父皇说的许多话,都击碎了他心中的曾经的印象。
“元宸,看一个人,不能只看她如何笑,你要看她如何狠。”
“若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你也要记得狠心。”
“朕就是心太软,才留下这样的祸害。”
萧元宸并不天真,他虽然只得十八岁,十八岁之前,他一直都安静读书,从来不沾染朝堂之事。
如今忽然被牵扯进风浪里,他也从不惧怕,反而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在短暂的惊愕过后,萧元宸很快便道:“是,儿臣明白。”
说到这里,萧元宸抬眸看向父皇。
他很认真道:“父皇,儿臣会做的很好,父皇放心便是。”
皇帝脸上重新浮现出慈爱的笑容。
“你不愧是淑妃的孩子,”他喃喃自语,“淑妃也是这般性子。”
“元宸,父皇这个皇帝其实做的并不好,若我来教你,也教不出明君来,你可以同太傅、阁臣、甚至是你的母亲学习,慢慢摸索出属于你的那条路。”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谋定而后动,你不能着急。”
“要稳。”
萧元宸弯下腰,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是。”
回忆就此终结。
此刻,萧元宸重新看向井平宴。
井平宴沉默片刻,才道:“陛下,臣已寻到定国公府一系六名外官的罪证,可陆续下狱,另外还有五名官员将致仕之年,但朝廷一直都是挽留留任,没有开恩允许致仕。”
“此外……京官中也有一位牵扯进贪墨案中,但此案被留中,一直没有交到御前。”
“京中是谁?”萧元宸并不生气,他平静问。
井平宴紧紧攥着手,道:“是定国公三弟李锚。”
萧元宸垂下眼眸,思忖片刻道:“证据确凿吗?”
井平宴道:“是。”
长久的安静之后,萧元宸淡淡道:“督办吧。”
井平宴躬身行礼,一个头磕下去,道:“诺。”
第88章
次日,沈初宜精神好了一些。
她同步昭仪商议过后,叫了林婕妤和陈才人,一起去了安宁殿。
安宁殿位于懋勤殿东南,位置在前朝后宫之间,殿中有前后两门,宫妃从北门入,朝臣命妇从南门入,互不干扰。
沈初宜几人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到了。
除了静贵嫔原本宫中侍奉的宫人,还有几位妃嫔命妇到场,沈初宜刚一殿中就看到德妃和贤妃,还有面色苍白的端嫔以及白充容等人。
命妇沈初宜都不认识,瞧着都很面生。
听到宫人通传声,德妃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沈初宜。
沈初宜的面色也不太好,瞧着夜里应该没有睡安稳。
德妃微微叹了口气:“沈妹妹有孕在身,上柱香就回去吧。”
沈初宜福了福:“见过德妃姐姐,见过贤妃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