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姑姑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用很低的声音解释:“宫里的瓷器都被娘娘砸了,瓷片危险,怕伤到娘娘,就都收起来了。”
沈初宜叹了口气。
“空着也挺好,”她道,“反而干净利落,也省了宫人的差事,你们能稍微轻松一些。”
相必这寝殿,贵妃不愿意旁人随意进出,只能贴身人来收拾。
王姑姑没成想她竟关心起自己来,不由苦笑一声:“谢娘娘。”
说着话,一行人就过了稍间,来到最后的寝殿。
屏风安静矗立在门前,沈初宜看不见贵妃的面容,却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是沈初宜来了?”
贵妃的声音低沉,有些嘶哑,却是熟悉的趾高气昂。
“进来说话吧。”
————
沈初宜的到来是一早就商议好的。
所以当沈初宜绕过屏风时,就看到她半靠在床边,头发难得梳得整齐的贵妃。
贵妃面色依旧苍白,瘦骨嶙峋,一头乌发有些干枯,却很利落盘在后颈上,她侧着面对沈初宜,露出半张无痕的面容。
沈初宜注意到,她甚至穿了一件短衫。
今日的贵妃娘娘可比上次体面许多。
沈初宜对她见礼,王姑姑就请她在拔步床前的椅子上落座,位置摆得很讲究,沈初宜刚好看不到贵妃的左脸。
等沈初宜坐下,贵妃就瞥了一眼王姑姑:“你们都下去吧。”
王姑姑愣了一下,她有些为难,恳求道:“娘娘,让奴婢在宫里伺候你吧。”
贵妃淡淡道:“不用了,贵嫔还能杀了我不成?”
沈初宜:“……”
王姑姑还在犹豫,贵妃声音不由尖刻起来:“滚出去!”
这一句,让王姑姑挂不住脸了。
她若是再留下就显得太过怪异,便只能咬着牙退了下去。
“娘娘若有事,尽管吩咐奴婢。”
等王姑姑退下,沈初宜才看了一眼舒云:“你也退下吧。”
舒云安静福礼,很快殿中就只剩下两人。
等人都走了,沈初宜才忽然开口:“舒云会守在门口,咱们声音低一些,外人应当听不见。”
“娘娘放心便是。”
此刻,贵妃才抬起眼眸,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防着王姑姑?”
这位贵妃倒是一如既往心直口快。
沈初宜安静坐在那,道:“因为方才娘娘没有见懿太后娘娘。”
她顿了顿,道:“王姑姑是娘娘的陪嫁,也是定国公府的老人。”
这话一说出来,不用解释,聪明人就能明白。
贵妃看似愚钝,沈初宜之前也这样以为,现在却觉得她是聪明人。
这些沈初宜自己就能想得很清楚的事情,她从来不会去问萧元宸。
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
就如同贵妃和庄懿太后的关系,她们本来就表现得就不够亲密,如今看来更是生疏冷漠。
贵妃也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毫无顾忌,心直口快,蛮横骄纵。
这皇宫里,人人都想要保护自己。
有人是低调,有人是稳重,可能贵妃就是用这样张牙舞爪的面容,保护最脆弱的自己。
沈初宜话音落下,寝殿中安静一瞬,只有贵妃沉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响着。
片刻后,贵妃低低笑了一声。
“你真是太聪明了,难怪她不喜欢你。”
沈初宜不用深思,就知道贵妃口中的她是谁。
只可能是庄懿太后了。
“只因聪慧吗?”沈初宜难得同贵妃说笑,“可能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贵妃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笑了一声。
“也是。”
“我还是她堂侄女,她也一向看不上我,”贵妃淡淡道,“不过若能被她看上,那才惨。”
两个人就跟打哑谜似得,说的话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
贵妃收回视线,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
她维持这个姿势,伤口才不会那么疼,从沈初宜进来至今,贵妃一动都没有动过。
日夜的痛苦和折磨之下,简直要让她彻底崩溃,可不甘的怒火一直强撑着,让她撑到了今日。
“今日淳儿的满月宴是在毓庆宫?”
沈初宜答:“是。”
贵妃嗯了一声,好半天才说:“你挺有本事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不过现在沈初宜却觉得她只是实话实说。
“那个人,就跟没心肝一样,从来没见过他在乎别人,被她教导长大的能是什么好人呢?”
“没想到,也会被美色迷了眼。”
沈初宜:“……”
这位贵妃娘娘,真是不会好好说话,现在求人办事,也要阴阳怪气。
不仅阴阳怪气庄懿太后,就连萧元宸和她也一并骂了进去。
真厉害。
从来不会对旁人低头,也是一种本事。
沈初宜便道:“娘娘请我过来,所为何事?”
她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听贵妃骂人的,直截了当把事情办完就好,没必要说些闲话。
贵妃倒也不觉得她冒犯。
反而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还算是个利索人。”
沈初宜:“……”
沈初宜叹了口气:“娘娘,说正事吧。”
贵妃倒是沉默了。
她仿佛陷入了经年的回忆里,好半天才开口:“我这个人,从小没心没肺,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身边人,说句实话,我也不在乎鸿儿。”
她现在开始骂自己了。
“从父亲当上定国公之后,我就知道自己以后一定要入宫,所以我肆意妄为,任性顽劣,依旧逃不过入宫的命运。”
“入宫也就入宫吧,我也不在乎。”
这些话,贵妃似乎没有人能倾诉。
不知道为何,今日见了沈初宜,她就很想倾诉。
可能这是她最后一次同人说这些事了,所以说得格外认真。
“想来也知道,她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我既不能让陛下喜欢,也不能听她的话,成为她手里最听话的棋子。”
“所以我一开始就是弃子。”
贵妃不去看沈初宜,她就这样絮絮叨叨说着。
“对于定国公府来说,弃子才是最好的一条路,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或者哪天就成了别人的青云梯。”
贵妃的声音很低哑,她病了很久,嗓子也不太好,说话声音已经无法恢复了。
但她很平静。
说这些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怨怼。
“我不在乎死不死的,活着本来也没什么意思,整日里全是那些虚与委蛇的事,怪无趣的,”贵妃淡淡道,“但我不乐意被人踩着往上爬,不乐意看到我讨厌的人平安喜乐,享受荣华富贵。”
说到这里,贵妃长久地沉默了。
沈初宜没有开口,她安静等待贵妃最后的话语。
过了很久,久到沈初宜以为她都睡着了的时候,贵妃才慢条斯理开口:“沈初宜,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
贵妃努力偏了一下脸,看向沈初宜。
她的目光一如往昔,傲然,冰冷,看不起任何人。
“等定国公府落败那一日,你帮我保住鸿儿的命,只要活着就行。”
沈初宜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直白,不由有些怔愣,不知要如何接话。
贵妃言辞凿凿,认定了定国公府一定会败。
贵妃见她沉默,不由笑了一声。
“你不是胆子很大吗?怕什么?”贵妃道,“这里又没有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