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也懒得再去看翁卓的脸色,抬脚走了。
翁卓摸了摸老梅树,低低道:“晴娘,我糊涂了大半辈子,真是……”
如今虽是八月,但雄州的风已经带了秋日的萧瑟之感,一吹,将翁卓那些落寞喟叹尽数吹散,只有他和眼前那颗老梅树才知道。
……
萧持回到漪兰院时,翁绿萼还在睡,看她脸睡得红扑扑的,萧持替她掖了掖被角,没有扰她,脚步放得更轻了些,在屋子里转圈。
他还没有仔细看过这间她自幼长大的屋子。
看着看着,他发现翁绿萼的喜好很固定。
这里的香几上摆着一个霁青白花瓷瓶,平州、乃至豫州的居室内也是差不多的位置,放着几乎一样的东西。
连闲时看书,也只偏爱遣云先生写的那些山水游志,直到短时间反复看得多了,才去宠信别的话本诗集。
她是一个恋旧的人。
萧持无意识地抚摸着黄花梨方桌被打磨得平整顺滑的桌面。等听到声响回过神来,才看见翁绿萼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鬓发微乱,一张莹白小脸气血充足,带着初醒后的迷惘之色。
那双沉静漂亮的眼睛在看到他时,陡然亮了亮。
“夫君。”
萧持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床沿边上,替她捋了捋耳边垂下的几缕发丝:“睡得好吗?”
简直不能再好了。
神清气爽,腰背舒展,连日赶路的难受劲儿都没了。
见她点头,萧持又摸了摸她的脸——他很喜欢与她肌理相触。
“醒来就起来吧,别赖床了,仔细夜里睡不着。”
翁绿萼唔了一声,把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呼吸间充斥着他身上的清苦气息,说不上是什么香料熏染的味道,他素来也不爱用香。
这味道更像是从清晨山林里逸散出的雾气,带着草木与露水的气息,翁绿萼深深嗅了一口,人更放松了。
前段时间,她养病,他忙着军营里的事,后来又匆匆决定北上雄州,算下来,两人其实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怎么亲近过了。
萧持扶在她肩上的手一僵。
翁绿萼自然发现了他的异样,哼了哼,抬起头来,一张靡颜腻理的脸庞上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采:
“夫君,可真是龙马精神,一刻都消停不得。”
这话说得有失偏颇。
萧持挑眉:“我前些时候的隐忍都是做白工了?你说这话,真是好没良心。”
说着,他轻轻拧了拧她挺翘的鼻子,力道不重,却泄露出满满的喜爱之情。
翁绿萼躲开他的手,嘀咕道:
“不是用旁的法子给你纾解了么?你这话说的你自个儿有多清白一样。”
这个……倒是不能否认。
萧持噎了噎。
不过翁绿萼觉得在床榻上讨论这件事并非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她从萧持怀里出来,整了整身上穿着的小衫——虽是八月里,雄州的气候也像是入了秋一般,进城前她就换上了秋日里的衣裳。
“我让杏香她们进来给你梳头发?”
翁绿萼点了点头,说好。
女君回娘家,从前走得失意,这次回来,杏香和丹榴打定主意要让女君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儿都要是最美的状态。
听得君侯传唤,二人也不含糊,利落地给她更衣梳妆。
翁绿萼有些犹疑:
“不过是一家一块儿用餐饭……”至于这么隆重吗?
“女君,这您就想岔了。”
杏香手脚麻利,接过丹榴递来的一支珠钗,在她乌蓬蓬的发髻间比了比,斜斜插进云鬟里,温润圆硕的珍珠衬得镜中那张娇颜愈发美丽,她才继续往下道:
“女人回娘家嘛,当然想让娘家人知道她过得很好。女君与君侯恩爱,日子过得本来安逸幸福,自然是要让主君和大公子他们都知道。”
萧持在一旁,难得赞同地点了点头:“说的不错。”
杏香得了君侯的支持,给翁绿萼打扮的劲儿更足了。
见她都把萧持之前送她的那串珍珠链拿出来了,翁绿萼连忙摇头:“不要这个。”戴着很沉。
萧持在后面看着,见她拒绝,故意道:“不喜欢我送你的这条?”
怎么会不喜欢呢?
翁绿萼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串珍珠链时的场景。
她从睡梦中醒来,刚一睁开眼,就看见那串淌动着温润华彩的珍珠链,再一回眸,就是风尘仆仆归家的他。
那时候两人虽还在闹别扭,但那一瞬间的惊喜是骗不了人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这样就很好了,过犹不及,父兄他们都知道我的性子,见我这样盛装出席,反而要犯嘀咕。”
萧持看向菱花镜中映出的美好容颜,故意想要挑刺,也的确挑不出什么不够完美的地方来。
他的妻子,他的姁姁,生得一副令世人都会赞叹惊艳的容貌,这一点常令他感到苦恼,但更多的时候,他为她感到骄傲。
她本就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萧持如此在心里赞叹着。
他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
杏香和丹榴对视一眼,抿唇一笑,熟练地低头退了出去。
恐怕还有一会儿才能出门呢。
翁绿萼被他沉默又炽热的视线看得面颊隐隐泛红,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
“还愣着做什么?该走了。”
她仰起脸看他。
那张脸本就生得极美,被杏香她们巧手描绘,眉心一点金箔与朱砂绘成的梅花印记,更是美得令人惊心。
“我在想。”
翁绿萼的思绪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延伸。
可他偏偏又不接着往下说。
好半晌,萧持才慢悠悠地继续道:“想是不是岳母在怀着你的时候,对着梅树看得久了,天上的梅花仙子觉察与她有一段缘分,这才下凡投胎。最后便宜了我。”
什么跟什么呀……
翁绿萼有些脸红,下一瞬却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阿娘喜欢梅花?”
他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在她的眼神逼问下,萧持轻松道:“找岳父聊了几句而已,好了,你这么严肃做什么?真的就是随便聊了两句。”
说着,他扶着她的手让她站了起来:“很美,走吧,保准你今日能艳冠群芳。”
方才还对他的话将信将疑的翁绿萼顿时被转换了注意力。
她不是抱着艳冠群芳这种目的才好好打扮的!
不过到了饭桌上,见父兄神色如常,翁绿萼的心放下去一半。
还有一半悬着,是因为她知道,父兄都是很能藏事的性子,阿耶一贯如此,而阿兄是在城破家散之际才倏地成熟起来,到现在,也是一个能扛起妻儿老小头顶一片天的威武男儿了。
她也清楚,是饭桌上的男人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维护平静。
那她又何必操心呢。
翁绿萼想通了,看着面前许久未见的家乡菜,腹饿感顿时强烈了一些。
雄州的菜式与位于南方的平州有些不同,翁绿萼起初还担心萧持会吃不惯,时不时要看他一眼。
见他饭量和平时差不多,又收回视线。
却不小心撞进了元绛珠那双含着揶揄的眼。
翁绿萼有些不好意思,暗暗庆幸杏香她们今日给她涂了点胭脂,脸红一点也看不出来。
桌上的气氛隐隐有些沉闷,元绛珠给翁临阳使了个眼色。
他皱了皱眉,但妻子坚持,他只好作罢。
他正想开口热热场子,却见翁卓道:“我今日把埋在那颗老梅树底下的女儿红给启了出来,绿萼归家,这样的喜事,我是该和君侯好好对饮几杯。”
父亲主动开口,翁临阳自然要跟着捧场。
萧持微微颔首:“岳父有兴致,我自当奉陪。”
翁绿萼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男人们喝酒这种事实在没有什么让人留下来旁观的必要,翁绿萼叮嘱了几句莫要饮得太过,适当就好,趁着元绛珠要去更衣的功夫,她扶着人出了宴客的春溪厅。
有孕之人小解的次数总要频繁些,不过元绛珠心里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乐呵呵地忍下了那些不适。
和翁绿萼说起有孕之后添的这些小毛病时,见她心疼,还笑道:“我已算是好的了,你阿兄虽说木楞楞的,不解风情,但还算体贴我。没有说往房里添人……我是决计受不了这个的。”
翁绿萼想起早化成一把白骨的老皇帝,据说他十分风流,妃妾多的不得不扩张宫殿,偏偏又是在王朝动摇、国力衰弱的当口,老皇帝大兴土木,却是为了自己享受的事一经传出,引得天下人口诛笔伐,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这种很不靠谱的父亲的阴影下,阿嫂要求丈夫身心唯一,也很正常。
元绛珠撇开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儿,问起翁绿萼到豫州之后的经历,听她说一切都好,还是有些不放心:
“豫州那群士族,我虽没有直接接触过,但也知道,他们的脾气可傲着呢。从前我那死爹召他们族中子弟入朝为官,说拒就拒,全然不给老东西面子。为此,哪怕我在冷宫里,有段时间也常常听见宫人们嘀咕豫州那边儿士族又在清高什么。”
阿嫂是为她好,翁绿萼点了点头。
想起临出发前隐隐听到的那些风声,她也一笑置之:“且由得她们再闹腾一段时日吧。君侯也不是眼里能容下那些站在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人继续蹦跶的性子。”
听得她语气这样笃定,元绛珠笑了笑。
翁绿萼看着她圆滚滚的肚子,有些好奇:“他重吗?阿嫂这样坐着,不会觉得累吗?”
“是有点儿。”元绛珠说着,变换了一下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