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使……下官受淳王所托, 每年为淳王打理登州的产业,而且下官内子和吏部侍郎夫人更是亲姐妹……”
魏马平赶紧报出自己在京城的关系, 盼着对谢宥有所震慑。
谢宥停顿了一下,魏马平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
他却说:“场使莫急,本官还未念完。”
即使谢宥未曾疾言厉色,但他身量几高,魏马平跪着仰头看去,更慑于他不疾不徐从容笃定的气度,不敢再贸然开口。
这位司使不但姿容出众,声音更是击玉一般清正冰凉,若放在平日,听他说话该是一种享受,但现在听来,无异于凌迟。
直至念完,谢宥才问:“这些,场使可认罪?”
认,还是不认?
魏马平选了装傻:“下官对司使所言之事一无所知,不知上官,这是别的官吏所犯,还是府中人管束不到所犯,尚未可知。”
“本官没那么多时间,你若认罪,就地正法。”谢宥出现在这里,一切就已尘埃落定了。
“下官不认!其中不少是捏造污蔑!”
魏马平不甘心,甚至恐吓道:“上官不审不查,就此构造冤狱,下官死不瞑目,下官的同僚和皆是刚正不阿之人,他们一定会为下官——”
魏马平的慷慨陈词一停,还未威胁完,眼前的司使突然变矮。
一切都在变矮,他好像变高变轻了,从未有过的轻盈,可抛高之后又是快速地下坠,砸到地上,眼前天旋地转,继而淹满了池水的,又浮起来。
岸上是一具无头的肥胖尸体,那位骑马的护卫正收起沾血的剑。
魏马平此时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脑袋已经和身体分了家。
身躯失去平衡倒下,滚入花了两万两银子修筑的活水池子里,砸起了三尺高的水花,把江南运来的太湖石假山都溅湿了。
一池碧水半池血,魏马平的头颅漂浮在水中,顺着芳渠而下。
使人纵马闯入官吏家中,当场将人斩杀,谢宥做着最嚣张的事,却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姿态,浑然一位气度修养上乘的文士。
家主一死,府中人尖叫着往外逃,然而外头早已被团团围住,一个人都跑不掉。
让手下搜查魏府各处,谢宥收起册子往外走,面上不见喜色。
光是一个小小的盐场使,罪责便罄竹难书,其余的人等的罪行更细数不得,此程任重而道远。
崔妩一直等在府外,看谢宥上马车,她问:“将人杀了?”
“嗯。”
“我让妙青去把名册上的人带回来。”
“好。”
她是司使娘子,也不是闲待着没事干,夫君杀贪官,她就负责安置那些和周敏一样被卖到此处的女子们。
夫妻俩各有分工,在登州的一日都不能掉以轻心。
—
监场使魏马平之死,仿若一声号角,让铁面无私的提举盐茶官声名远扬。
整个登州东临巷子住满了盐官。
一日之内,谢司使拿魏马平开刀的消息就已传遍,行事作风嚣张果断,根本不给官吏自报关系的机会。
这个平日里最是歌舞升平,穷奢极侈的巷子,转眼笙箫乐舞全部消失。
那些盐官像待宰的肥猪一样,终日忧心屠刀会宰到自己身上,有的闭门不敢出,有的到处托关系想打点的,有的甚至当场就搞起了刺杀。
正面杀不了,装成老弱妇孺哄骗谢宥将人扶起,弯腰时迎面而来的是要刺入眼睛的尖锥,若是寻常文官就要脑浆涂地,偏偏谢宥,早早就避开了,
见刺杀谢宥无法,那些人又把主意打到了崔妩身上。
只可惜夫妻二人早有先见,金银不得进门,各家夫人请柬送了一轮又一轮,崔妩也未露面,有人想劫持她逼谢宥就范,结果来犯的刺客让崔妩张弓射穿了两只眼睛。
谢宥见她那边稳当,更加放开了手查抄各家。
谢宥的书房更是成了重地,彻夜亮着烛火,他几乎不眠不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将所有的证据整理清楚,所有的贪官都揪出来。
杀了几轮,谢宥也并不是没有遇到阻碍。
单是查抄之初,那些盐政、
都转运使们就派快马往京城报信,要他们的靠山在御前对谢宥极尽诋毁之能事,言其手段酷烈,为了查案强行闯出家宅,搅扰公务,官民怨声载道。
皇帝虽然并未听信,但还是下了诏书,让谢宥收敛些行事。
谢宥不以为忤,屠刀更快,始终没有忌惮,凡有罪者皆斩不怠。
他早知登州势力盘根错节,杀了魏马平之后就一意抓起主干,刀指盐政跟几个转运使,底下的人见上头有靠山的几个早早落马,阵脚就乱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时谢宥便鼓励罪责轻者检举揭发,将功抵罪。
这样的条件原本并无人敢信,奈何群龙无首,各家担心别人捷足先登,为求自保,证据和小道消息雪片似的往司使宅子飞来。
就算有人想混淆他的视线,让他的屠刀杀向无辜之人,谢宥也并未落入圈套,他本就是世出的聪明人,面对如山的消息仍能洞烛其奸,分辨其中真伪。
大刀阔斧下是谨慎细微的查证,谢宥很快又抓了一大批人,形势可以说是摧枯拉朽。
登州这遮天蔽日的乌云,在雷厉风行的手段下很快换了一片天。
登州官场怨声载道,谢宥根本不见说客,就连些可怜的老妇幼子敲门,要在门口自杀,都不能让他心软半分。
崔妩知道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说谢宥逼死无辜老幼,她先下手为强,把老人孩子敲晕,关到了登州府大牢里,到时候人跑了或死了,都是府尹的责任。
后来那些盐官已经被逼红了眼,就变得和打仗差不多,穷途末路之辈们纠集起打手、官兵、地痞堵住了司使落脚的宅子,要将里头的人都杀干净。
当时谢宥在外头大张旗鼓地查抄,而崔妩则是让他们看明白了,能跟谢宥来登州城查盐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她早料到这些官吏会有丧心病狂的一日,早让人砌砖封死两扇侧门,乡兵和地痞围宅的时候,她临危不乱,指挥着护卫抵住大门,凡是爬上墙头的,都被她一箭一个射了下去。
那些人知道墙头不能翻了,改用巨木撞门,崔妩让人从上头泼了热油下去,一群人烫得到处滚,巨木更是滑得抱不住,后来索性火攻,带着盾牌重新上了墙头。
宅院大门洞开时,崔妩不但不逃,反而就坐在那里,妙青立在崔妩身侧。
在他们没有杀尽门口的护卫之前,妙青不会动手,肃雨更不是轻与之辈,而漆云寨隐在暗处的人,也只会在危险真正触及崔妩时,才会现身。
如此坚守到谢宥策马赶回来。
彼时崔妩正在院子里,满院的尸首之间坐着,火还在烧着,她拿着沾湿的帕子擦她沾灰的脸。
见他回来,崔妩也不惊讶:“都说了我不会有事,此刻怕是有贪官要趁机潜逃出登州,你别在这儿耽搁了时机。”
谢宥并未进门,深深看了妻子一眼,转身策马去捉拿潜逃者。
—
十月北风紧,登州最大的盐场边搭起了刑台。
刑台上跪满了盐官和盐商,还有些勾结甚深的府官、地痞……
几乎满城的百姓不顾海边风大,跟赶大集似的过来了,更热心的是那些在盐场晒了几辈子盐的盐工,他们面皮乌黑,手掌龟裂,常年光脚踩在海水里,脚踝肌肤溃烂,伸长了脖子张望,想要看清楚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戴枷跪地,人头落地的场面。
还有最特殊的一群人,那些和周敏一样从各盐官家中解救出来的娘子们,穿着崔妩找人新制的棉衣,戴着兜帽缩在一边。
她们乌黑的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身穿白色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的罪官,有些想到从前的际遇,忍不住低头擦眼泪,眼睛和鼻子吹一片红。
等这些贪官死了之后,她们会得到安置银子,住到登州的慈幼堂去,学些傍身的本事,平静过活。
阴沉的天空下,谢宥站在刑场对面,高声念着刑场上跪着的官吏所犯的累累罪名。
“登州盐政古松年私吞二十万盐引,勾结下属和盐商坑害十万晒盐工钱饷,纠结杀手行刺上官,辅官扬竑为从犯,为一颗珍珠杀了渔民一家……”
“监官史未桉,积年收受白银四百万两……”
“运盐官梁磬,杀人丈夫,淫人妻女……”
“又一运盐官商峰谋害发妻,偷食人肉……”
“催煎官龚历桥,二十年来拐卖各地年幼女子、幼童不下百人……”
清风送声,句句传到了观刑的百姓耳畔。
他们听着一个个数字,简直要不认识人命跟银子了,原本看热闹的人也慢慢变了心情,终于切身知道他们活在怎样水深火热的地方,就算是吃的一粒米,一勺盐都在被官吏的盘剥,这些官吏简直无法无天,不受朝廷律法管束,受害者也许就是邻里、家人、亲戚、同村……未遇着祸事是侥幸,若是遇上,都是待宰的羔羊。
而那些切身受到压迫晒盐工和被拐卖的人,早哭成了一片,呜呜的哭声汇聚在一起,揉碎心肠。
天又下起了雨。
整整十个木箱子的证据摆在身边,谢宥能读的也不过一本集子。
他打算在城中立一块碑,碑下建一间书舍,就放着这些证据,供以后登州所有识字之人借读,口口相传,让他们铭记这些贪官污吏对登州百姓的迫害。
待谢宥念完了,被判斩立决的盐政在刑场上破口大骂:“你要将登州官场杀个干净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回到季梁,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你真以为‘皇权特许’四个字能保住你,你不是和我们为敌,是和京城的无数权贵为敌!”
“今天替人出头,把人得罪干净了,来日不会绝不会有人为你出头!”
“一个谢家算什么!你的靠山就能保你一辈子吗!”
“我靠着万民,万民不会倒下,”谢宥看着他,不见一丝动摇害怕,“官家也很高兴他的银子能重归国库,惠及天下臣民,而不是落在你们这些蠹虫手中。”
“哼!你以为杀光了我们就能搏一个万世清名,狡兔死,走狗烹,来日官家要你死,这些统统就是你的罪证!”
谢宥眼中恰似静海无波:“好,盐政且在黄泉路等着吧。”
字牌被他从签筒中抽出,丢到了刑台上,发出一声低脆的响,刽子手齐齐举起大刀。
“斩。”
谢宥转身坐回判桌后,一颗又一颗人头在他背后次第落下,血迅速涂满了整个刑台。
那些被鞭打过、被克扣过、家破人亡过的百姓们接连欢呼着叫好,他们看到朝廷查贪的决心,欢呼着奔走相告,热闹的锣鼓从街头敲到了巷尾,企盼着好日子的到来。
崔妩的轿子远远停在刑台外,她从轿子一隙往外看。
不知道周敏有没有在人群之中,她等了这么多年,是否看到了这一幕。
她放下帘子,正要吩咐回去,就看到车帘动了动,再掀开,一朵洁白的小花落到膝上,她拾起来,像是山里摘下来的小花,纯白无香。
乌云之下,一只鹰正在展翼。
且飞吧,崔妩仰头望着,见识一下这天底下更高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