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龙椅上,瞳孔之中映着石壁上的火把,若悬起了两团熊熊炽阳。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等着,等着一切水到渠成。”
“不错,猎手最要紧的,就是耐心。”
—
走出山洞,崔妩还见到了弥天教如今的教主,素玄兵。
这是位仙风道骨的男子,一把飘逸的胡须还是漆黑,据他所说自己已有百岁高寿。
照晋丑先前说的,他脑子确实有点问题,明明说的是谎话,却自己先对撒出的谎话深信不疑,脸不红心不跳地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说得头头是道。
方镇山找到他时,他还是个目不识丁的闲人,名叫鲁葭,撑着一杆“路半仙”的算命幡子,实则根本不会算命,就是学了几手骗术,对着人便夸夸其谈,因没有真本事,荒年在路边饿得只剩半条命,得弥天教施粥才活了过来。
这放在哪儿都是废人一个,偏偏方镇山很看好他自己凑上来,话不落地的嘴皮和撒谎不喘气的脸皮,很是让他想到爱女方定妩和爱将晋丑,于是将他招到麾下。
彼时晋丑还担着弥天教教主的名头,将七拼八凑的“教义”传他,就办别的事去了。
这鲁葭得到弥天教“真传”,就改了“素玄兵”的名,养了一把胡须,把四十岁说成一百岁,摇身一变成了“真仙人”。
之后素玄兵便整日出入官门和商宅,凭着一把三寸不烂之舌,和弥天教在民间的声望,将此教在官吏富户之间发扬光大了起来。
如今他成了弥天教的教主,人前体面人后讲究,不知是的演的还是自己都信了,总说自己在梦里与弥天大神坐而论道,玄之又玄,愣是把一个崔妩随口编出来的教派坐实了。
崔妩见到他,自得客气一番:“听闻仙师从前研习六爻,紫微斗数,可能算出咱们究竟能成事?”
“弥天神已降下恩旨,大娘子就是天命所归,只不过……”
“不过?”
“不过若想得弥天大神的庇佑万代绵延,方大娘子必须将弥天教抬为国教,吾前世乃弥天大神座下圣使,感弥天之命转世投胎,生来便得令旨,辅佐漆云寨建立新朝,为天下生民求福祉,是以凡漆云寨所御地界的子民,都该信奉弥天教,才能修得来世善果……”
素玄兵拉着崔妩说了有一个时辰,崔妩面容始终含笑,认真听着。
等他说完了,崔妩高兴道:“弥天教感运而生,更得仙师这位弥天转世,加持漆云寨,我心中无忧矣,来日新朝自当奉弥天为国教。”
素玄兵大喜:“娘子有此领悟,吾已无甚担心了。”
待素玄冰离去之后,她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哼!还国教,转世轮回,童男童女侍奉,今生罪业……再发展下去,就该是祸害人的邪教了。
崔妩打定主意,将来大业不管成与不成,一定将此人诛杀,不留祸患。
晋丑在一旁也听着,看人走了,他长吐出一口气:“看,人家打量着跟你并分天下,在人间当真神仙呢。”
“那就让他以为着吧。”
—
崔妩并没有久住漆云寨,而是回到了杭州崔家旧宅。
这处宅子早就被方镇山买了下来,将墙打通,和隔壁宅院相连,开阔了不少。
在这座宅子里,崔妩还见到周敏。
她换了女子装束,薄薄的身形轻得如梁上的燕子。
崔妩来时,周敏正坐在檐下看一卷书,叶隙一缕日光落在她浅绿的裙摆上,身旁摆了几本书,瞧着都是翻看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她,崔妩好像见到那一双双黝黑胆怯的眼睛。
在崔妩眼中,周敏好像是这万千生民的具象。
是登州时她负责安置那一个个小娘子,她们从各个盐官府邸被带出来,还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明白之后,连欣喜也小心翼翼的。
说起来,她们在登州过得还好吧?
到时兵乱一起,慈幼堂不济,寻常百姓都难求生,何况是她们。
救她们出火炉又推她们下泥潭,崔妩不知自己和那些恶心的盐官又有何分别。
许是余光有人影晃动,周敏自书里抬起头。
见到来人,她眼中泛出惊喜,起身同崔妩行礼:“娘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她并不知道漆云寨要做的事,被安置在这里也依旧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崔妩收起思绪,道:“这儿是我早年在杭州住过的地方。”
见到认识的人,周敏似乎很高兴,更带着感激:“得娘子收留,敏不胜感激。”
“无妨,屋子很多,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崔妩说罢,转身离开了。
她脚步匆忙得有点像落荒而逃,像生在阴暗之地的老鼠,要避开过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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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连阴沉了好几日,眼看着要下雪,结果落下来的又是雨,崔妩恍然,江南难得下雪,还是烦人的雨水更多。
自从被晋丑他们从阿宥身边带走之后,崔妩就再没收到过他的消息。
她对他的思念也平淡,想也知道,阿宥一定气死了。
接二连三,自己可不能再被他抓到,不然想再跑掉可就难了,眼下一切都不及她的大业重要,就是谢宥挡在面前,她也会碾过去。
但不用刻意打听,也知道谢宥已经到了杭州。
他大概派人来查过此处,彼时崔妩住在隔壁院子,崔家旧宅里住的人打开了门,让他们进来查了一通就走了。
崔家旧宅只是顺道一查,谁都不会相信她能在这边落脚。
“今日是腊八吧?”崔妩想起来日子。
妙青点头:“是啊。”
踟蹰了几日,崔妩发觉自己怯懦得可笑,怕谢宥也就算了,怎么还会怕见周敏?
“去请周娘子过来喝腊八粥。”
周敏很快就过来了,对于崔妩的避见,她并未察觉到,还道崔妩像在登州一样,有许多事要忙。
“司使娘子。”她行礼。
“不必客气,”崔妩邀她入座,“我很早想跟你坐在一块儿,说说话。”
“是。”
崔妩看她抿唇在笑,问道:“周娘子在笑什么?”
周敏摇摇头:“只是见到娘子,很高兴,这段时日住在府上实在叨扰了。”
“安心住下就是,不收你银子,要看什么书就说,会有人给你带回来的。”
“府中藏书很多,我怕是这辈子都读不完呢。”
那些都是崔珌留下的。
崔妩将一碗腊八粥端在她的面前,顿了顿,面无表情说道:“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司使夫人,我是漆云寨的土匪头子。”
对面的人怔愣住,“晋丑也是吗?”
“他也是。”
“那你们为什么会帮司使查案呢。”
“因为我嫁了他,现在漆云寨要和朝廷作对,我便与他和离了,”崔妩观察着周敏的神情,说道:“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概不想待在这儿吧?”
“让我知道这件事,娘子大概不会轻易放我走,”周敏一点不见紧张,“不过我知道娘子是好人。”
好人?崔妩低下头笑,她还是个好人呢。
“我可不是好人,我有仇必报,利欲熏心,还视人命如草芥,等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不是。”周敏很认真地反驳。
她永远记得司使娘子冒着大火冲到她面前的样子,娘子对她轻生的举动那么生气,说那些怒她不争的话,强行拖着她找回了生路,还有她对那些可怜的小娘子们如此细心妥帖的安置,非是感同身受不可。
崔二娘子对人命其实很看重的。
若不
是司使娘子,周敏此刻已是荒村的一抔黑灰。
苟且偷生,在江南读书习字的日子竟让她无比庆幸,幸好她还活着,幸好司使娘子将她拖了出来。
她确实还不想死。
周敏道:“坏人才不会说自己是坏人,偏偏有一万个借口做坏事,就像登州那些盐官,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坏,被抓到了只会说自己无辜,自己糊涂,自己是被迫的……”
崔妩听她说着,一口一口舀腊八粥喝。
周敏笑道:“漆云寨既有二娘子掌舵,晋丑也出身于此,那它即使凶悍,也是一头受约束的凶兽,绳子掌在娘子手中,您是好的,漆云寨就是好的。”
“若有一日,漆云寨的土匪当着你的面滥杀无辜呢?”
周敏没那么拧巴,“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可劝,若真有我不忍见的事情发生,待还清恩情,我会离开的。”
“到时若是漆云寨不让你走呢?”
“顺应本心,若不能走,我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你不欠谁的,不用还什么恩情,不过……这些道理都是谁教你的?”
崔妩一直不明白,为何周敏历尽苦难,却没有半点对命运不公的怨愤。
“没人教我道理,我懂的那些都会从四书五经里学的,读书就是要济世为民,才能领受俸禄,若不能如此,怎么能受万民跪拜和供养呢。”
“那些贪官污吏哪个没读过圣贤书,谁会把书上说的当真啊。”
说到底是周敏心性至纯,怎么都污浊不了,有些人本性生来就如金子一般。
周敏想了想,小心地说:“不过娘子问我的时候,是否也忘了自己?”
“我?”
“是啊,娘子不也是这样的人,吃过苦更能体察苍生不易,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
“可不一样,我从小就知道做坏事,现在专爱刮富户,囤积的银钱能在季梁河买一排的铺子,骄奢淫逸,半点穷日子都过不了……”
崔妩还待说自己有多坏,周敏却还是摇头:“只是有些地方不一样而已,就算再睚眦必报、贪爱财富,您也绝不会忍心看无辜的人枉死在眼前。”
她发现自己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搭上了崔妩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又收了回来。
崔妩却拉住她退开的手,翻看她手上的冻疮,假装满不在乎,“江南的冬天阴冷,在屋外坐着怎么不戴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