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丑本以为她会拒绝,深情如许,不该闭门不出,独自消解愁绪吗?
他忍不住问:“你真的没事?”
崔妩摇头:“事已至此,伤心总难免,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太清楚了,时间只要足够久,万事都会过去的。”
她自己能开解自己,晋丑便不再说。
摇晃的马车里,崔妩还抱着木箱在发呆。
“你还在想谢宥的事?”
“我不止在想他的事,也在想自己的出路。”
“出路?”
“不错……”
既然赵琰已经登基,谢宥也死了,无人把江南的事说出去,崔妩心中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这个计划能够避免百姓深陷战火,抛弃江南这艘朽烂的大船,那群藏污纳垢的官吏,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要,早晚这些人统统都得沉到西湖里去喂鱼。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得忌惮着上清宫。
阿宥的那位师父,上清宫掌教,他既亲自出山营救,一定对自己的徒儿格外看重。
现在阿宥死了,不管是追查他的死因,还是为他报仇,这位有本事于万军之中取她首级的掌教都是祸患。
他要真生杀心,崔妩留在江南绝跑不了,但若到季梁去,成了公主,掌教就不能轻易杀了一位皇室之人。
上清宫不是一个江湖门派,是世代皇帝替身修道之所,杀了她,赵琰和荣太后一定会过问。
将一切盘算清楚,崔妩算是有了跟方镇山开口的底气。
北风灌满了沉默的缝隙。
不经冻的南方人都在猫冬,饭点一过,街上行人稀少,马车孤单碾碎冰雪。
本以为今年的雪只会稀罕地下一两日,但一连几日都不见停下,屋顶积成了雪白,杭州城银装素裹,好似为谁戴孝,呜呜寒风更不知为谁哀哭。
她长出了一口气,“大过年的也不见外头有人。”
晋丑道:“这么冷的天,没厚衣服的都缩在一起,有钱裁厚衣服的人不爱出门。”
谁也没有留意的时候,一袭道袍闪出了马车之中。
拂尘点住刚要动的晋丑,未出窍的剑抵住了崔妩。
见到来人,崔妩并不意外。
“你是阿宥的师父,玉微真人?”
道人点头:“你眼力倒好。”
崔妩第一次见到这位掌教,他须发皆白,瘦削身形上罩着一件宽大道袍,瞧着却寒气不侵,是有别于素玄兵的逍遥落拓。
玉微真人抖剑出鞘:“你杀我徒儿,今日我来取你的性命。”
崔妩摇头:“阿宥不是我杀的,我并未刺中要害,还点了他的腧穴,想让他假死留住性命,可你却带走了他,终究事与愿违罢了。”
玉微真人愣住,而后又道:“就算如此,你纠结漆云寨和官吏造反,也是该死!”
“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想杀我,但你不能,我是先帝封的卫阳公主,是宗室之人,皇帝是我弟弟,太后是我阿娘。”
崔妩说着,从木箱里翻出圣旨,展开给他看。
晋丑听到她的话,皱起了眉。
她是公主?他怎么不知道。
也怪蕈子没来得及送出消息就被盯上,不过传没传到,眼下无甚差别。
掌教将圣旨扫过,只问:“那又如何?”
崔妩无比冷静:“我已经告诉过别人,若我死了,上清宫掌教就是凶手,就算我想造反,我弟弟和阿娘也不会放过上清宫,真人,你要用上清宫那么多弟子来赌吗?”
掌教几十年的养气功夫,今遭遇到了对手,他须发无风自动,咬牙笑道:“我活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你这么狠毒无情的女娃子,也该我徒弟命里有这一遭,跌你手里。”
“掌教过奖了。”
“那老道再问你一句,你嫁我徒儿,为何心不向他?”
“我想救他,既救不成,便万事休矣。”
见他要走,崔妩身子往前倾:“我也问一句,阿宥是否还活着?”
掌教阴冷一笑:“不然,我怎会提‘报仇’二字。”
崔妩重新靠回车壁:“掌教保重。”
“不要以为躲过一时就一世无恙了,老道还会盯着你。”
点在晋丑身上的拂尘移去,掌教如出现那般,又拂袖离开了。
“你知道他在等什么吗?”崔妩眼眸晦暗。
“他在等漆云寨揭竿造反,靖朝不再认你的公主之名,他就会动手杀了你。”
“不错。”
—
马车行停,方镇山已经等在堂中。
崔妩让妙青将木箱抱回自己屋里,走进堂中。
见她终于从衙门回来,方镇山道:“又去怀念旧人了?”
崔妩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下,肺腑很快升起一片暖意。
“念不念的,都已经不在,收拾干净东西就不会去了,你找我是打算说揭竿的事?”
“不错,算算日子我的人该把消息告诉叶家那相好了,就算她不忍心我们的人也会帮她动手,就这一两日,北方就要彻底乱了,方定妩,你的雄心壮志可恢复了?”
方镇山站起来,真有气吞山河之势。
崔妩态度却有些懒散:“我的志向从没变过,但是……我想登上帝位没有那么容易,阿爹,你确实搅乱了西北局势,我们现在固然可以称王,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为什么?”
这几日,崔妩也不是光顾着伤心,她先前不了解漆云寨和弥天教乃至江南百官,这几日她把漆云寨里外了解过,握着的那些官吏罪证理过,阿宥留下的文书也全看了,才慢慢将局势看清楚。
她和方镇山都幼稚了些。
她道:“搅乱北面只是取巧之策,追根究底是我们到底只是一个土匪窝,实力终究不够,江南道的兵不打我们,但也在望风而动,江南这些官除了出银子再也帮不了什么,都是嗷嗷要好处的,待季梁那边回过味来,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反而让待罪的兵马去迎击北疆,只要一击退北疆兵马,接下来收拾的就是我们了……”
就算没有,北面真的会乱,但我们或许错估了北疆的意图,冬天打仗于他们不利,选在此时入侵只怕不为灭国,而是为了中原的物资。
北面的人也不全是孬种废物,稍拖延一阵,甚至赵琰窝囊一点,愿意和北疆和谈,给他们岁贡,再让他们搜刮一顿,危局自解,到时江南成国中之国,是打在靖朝脸上的一个巴掌,非杀一儆百不可。”
眼下的所谓欣欣向荣绝迷不了她的眼,可危机却已埋下。
她眼下要想的不是当皇帝,而是活下来,以后不愁没有夺位的时机。
方镇山听了她的话,沉默了好久,才道:“那你就让这上百的官吏晾在这儿,他们难道不会报复,上书说我们谋反的事?”
“土匪想谋反不是错,可官吏敢上书说自己参与了造反吗,甚至别人想去揭发,他们还得帮忙盯着,我们手里有证据,这帮官吏要么能联合起来真推了靖朝,要么只能吃哑巴亏,保佑我们心情好,不将他们的罪证交出去。”
崔妩对那些官吏十分厌恶,早晚要把他们丢到西湖里喂鱼去。
“还有一事,上清宫的掌教,也就是阿宥的师父,方才回来路上对我动手,要杀了我。”
“你来时遇刺了?”方镇山立刻走过来。
崔妩挡住查看的手:“是,他潜进马车要杀我,此人被称作天下第一,想杀一个人易如反掌,阿爹,若他真的动手,我身边一刻不停守着护卫,能不能活?”
此人方镇山也算听说过,也知道他带走了谢宥的尸体。
照女儿所说,非得方镇山亲自守着
不可,不然那掌教若想杀人,别人拦不住。
他摇了摇头,自己逼女儿杀了谢宥时,竟漏想了这一程,
“你是怎么从他手下逃脱的?”
“此事,暂且按下,我想说的是……”她看着方镇山的眼睛,“阿爹,我们何必在江南圈地称王,不如直接去西北截击北疆兵,再上书求招安,转道京城,届时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夺得帝位,如此不必久战生乱,更不用祸及如此多的无辜百姓。”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想做起兵戈之人,现在也不是一个稳妥的时机。”
方镇山怒斥:“你这是妇人之仁!”
“若不招安,我只是江南一草莽,上清宫掌教杀我就不会有忌惮,阿爹,你能时刻让人护住我吗?”
“你不造反那掌教就能放过你?你放心,要是他敢杀来,我先捣了上清宫!”
“实力不够,又树敌太多,再这样下去我们是自取灭亡!”
“就算如此,咱们造反,又杀了朝廷命官的事,朝廷会不追究?这没有回头路!
弥天大集的事不会是秘密,谢宥不可能不清不楚地死在神殿里,他的手下,或是上清宫掌教,随便抓一两个官吏就能得知真相,消息传到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是漆云寨搅乱,那是招安?咱们只等着被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吧!”
方镇山那日举动就是在跟这天下摊牌,开弓怎有回头箭。
崔妩不甘示弱:“京城要是知道这是我们想造反,更会与北疆议和,控制住北面局势就立刻攻打江南!我们该放弃意图,摆出戴罪立功的样子,让靖朝消弭掉两个祸患,再进表夸耀今上英明使你蒙受感召,就算的幼帝想瓮中捉鳖,也绝不是现在!”
“你怎知北疆愿意议和,而不是趁乱吞并中原?”
“因为现在是冬天,北疆兵马不及,他们要的只是钱粮,我们要赶在议和前把人打出去!”
两个人几乎是吵了起来,声音能掀落屋檐上的积雪。
晋丑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门口的护卫又走远了些。
堂中吵累的二人呼哧带喘地看着对方。
方镇山指着孽女,恨铁不成钢:“就算知道难成事,难道我们就此放弃,什么都不做了吗?而且上清宫掌教、谢宥的手下都能查到真相,朝廷怎么信任我们?”
他筹谋这么久,可不是要听一句不行。
“是你说的嘛,土匪造反算是什么事?我们本可以趁乱起事,却火中送炭,还不足以证明招安的诚意?而且,这情况若是先皇帝在时或许还有得担忧,但现在登基的是皇六子,我是他姐姐,我为了公主之位臣服于他,合情合理。”
光是先帝死了,让赵琰即位这一件事,就已值得方镇山策划的一局大棋。
“你什么时候又成了皇帝的姐姐,卫阳公主又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