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似乎是知道沈明珠在意的究竟是什么,谢清霖谨慎地说道:“你那生父,最开始也是不知情的。”
“况且,你当年还尚幼,那样的事情觉察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沈明珠眨了眨眼,感受到了身上微微的暖意,她没有回头,轻轻说道:“可是,他还是迫不及待的娶了那个郑氏,即使后来知道了,我母亲是她害死的,依旧包庇了她。”
这才是她心中最痛的事,那人迫不及待地将她丢在外祖母家,只为了将亡妻留下的痕迹尽数抹去,好叫他兴高采烈的踩着她母亲未寒的尸骨,新娶续弦。
“明珠,这是他们犯下的错,与你无关。”不知该如何劝慰她,谢清霖低低地说了这句,想了想,又说道:“你不要为此太难过。”
沈明珠只觉得有些失笑,这样的话,她母亲也曾这样说过,他们都是害怕自己会因此一蹶不振,郁郁而终吗?
她不是自己的母亲,她沈明珠不只是要活,还要活的更好,才能叫那些不想她过得好的人更加绝望。
她脸上的笑意太过寒凉,只看了一眼,便触动了谢清霖的心弦,他忍不住伸出手安抚似的替她将肩上的外衣轻轻掖好。
这叫沈明珠惊诧,她有些疑惑的扭头看去的时候,谢清霖却又惊慌失措的将手松了开来,甚至有些心虚的抬头看了看天空。
“外头天冷,别冻病了。”
沈明珠皱了皱眉头,看到谢清霖脸上的谨慎,不由得轻叹一声,想了想开口问道:“兄长,案子查清了吗?”
她眉宇之间有着没有掩饰好的怒意,谢清霖轻轻扫过一眼,大略将案卷上的经过讲了一下,而后补充道:“郑氏谋害主母,应当是秋后问斩,你······”
他本想说是明珠父亲,却又轻轻带着小心改成了:“沈长路纵妾杀妻,判了十年劳役,名下财产全部归正妻之女所有。”
还有一件事,沈明珠将自己刚刚躲避生父掌掴散乱的发丝捋到而后,谨慎问道:“那沈小宝,究竟是不是那人的亲生孩子?”
提起这事,谢清霖叹了口气,他洞察人心,沈明珠这是在替自己的母亲不值。当年她不过才几岁,父亲竟迫不及待养着外室的孩子,甚至是导致母亲被害死的罪魁祸首。
可他知道真相,断然不能瞒她,蒙蔽那人的双眼不告诉她真相纵使会叫她不那么难过,但这样的事,他谢清霖做不出来。
而沈明珠也不会希望他隐瞒。
于是他只觉得喉间带了刺痛,硬生生将真相说了出来,“是。”
“原来如此·······”沈明珠点了点头,头上的发丝因此随着摇晃了一下,上面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只有一支桃花步摇,轻轻坠在上面,应和着那头乌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
谢清霖看的出她心头的悲愤,刚想开口安慰,却见到眼前的姑娘突然笑了起来,神色中带了一点他身上才有的决绝之感,不由得看愣住了。
“兄长,你说,要是郑氏知道,同沈长路婚外通奸所生的儿子,会一起充劳役,她会不会改口呢?”
“那到时候,沈长路知道自己疼爱了十几年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子,又该如何呢?”
“想来,应该会很难过吧。”
她的声音和缓,像是在说春日的花极美,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恨意满满的报复。
谢清霖却并不觉得她狠毒,斩草除根,有仇必报,皆是他一字一句教过去的。况且这样的攻心之计,叫他们就算是死了,也绝无宁日,才能好好的消了当年他们所做错事的业障。
此时他只觉得无比心疼,只恨不得以身来替。
谢清霖从她的话语中明悟,此时沈明珠不再需要任何语言上的安慰,反而需要他立刻帮她将此事处理得干干净净。
但看着她孤身竭力站在院中,面色苍白的站着,总归是忍不下心将她一人留下。
他想要给眼前心爱的姑娘一个臂膀靠一靠,抑或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却是不能够。
因为他现在只是眼前人的兄长——即使是义兄,依旧在她心里只是个兄长。一旦越过雷池,谢清霖心里明白,沈明珠定然会同在谢侯府一般,对他视而不见。
能够像如今这般心平气对面站着,已是他用了许久才好容易换来的平静,他绝不能亲手打破。
“牢狱之中污秽,但我想,你也许想亲眼看看他们的结果。”谢清霖忽而开口,他不能留沈明珠一人在沈家之中。
他放心不下。
沈明珠愣住了,脸上的愤懑稍稍被错愕代替,她没想到眼前的谢清霖会带她去牢狱之中。她甚至预想过,这人会为了自己的君子品格,怒斥她的怨毒,抑或是要她拿出谢夫人来压着他,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却没料想,他不但答应下来,甚至要给她亲眼所见那些人的后果。
谢清霖挑了挑眉梢,为她此刻的错愕解释了起来:“以德报怨?”
此刻沈明珠才真正展颜笑了起来,她笑着笑着泪水就落了下来,“何以报德?”
这样的话瞬间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仿佛他们没有经历过春日里的争吵,夏日和秋日的别离,就在这江南的冬日里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了过去京城谢侯府里。
他捧着书,朝着正在认真学着的她,轻轻点了点头。
很快,牢狱之中沈家的案子判了出来,满城街巷上都在笑话着那沈长路,不仅仅是纵容自己的外室害死发妻,更是辛辛苦苦养了个不是自己的孩子十几年。
笑声传的到处都是,自然也落到了沈明珠耳朵里,她倚靠在云想阁的二楼之中,端了一杯热茶,轻轻咽了一口。
如今沈家的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尽数归了她所有,而那个沈小宝,哦,不,现在已经跟着郑氏一样,改成了郑小宝了,还在沈家门口闹着不走。
这话是孙丈青闲着看热闹的时候带给她的,沈明珠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再回过沈家的宅院。她不想回去再见到里头的一草一木,都只会勾起她心头的悲切。
她伸手翻了翻桌子上的嫁妆单子,冲着在一边的梅娘问了一句,“这月的布料备好了吗?要多些棉布,丝绸一类的,先不要补货,这些日子价格升的太快,我疑心其中有问题。”
梅娘在一边回完了,事无巨细,几乎可以说得上对商铺之中的事情处理开始得心应手了。
沈明珠满意地点了点头,伸出手点了点自己母亲留下的单子上头少了的东西,那是一块鸳鸯戏水的锦屏,她记忆里好像因为小时候淘气,而伸手将角落里一处摸得勾了丝。
母亲却没有责骂她,反倒是拿出丝线,劈作了十六股,细细密密,将哪一处补上了片半遮半掩的荷花。
只是这块锦屏,她回来遍寻不到,竟是叫那生父沈长路拿去同江家的江七爷,当成了互换庚帖的定亲信物了。
她头疼的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身边有点忐忑等她决定的梅娘,开口道:“我有心再去开些其他的铺子,如今这云想阁交给别的掌柜什么的,难免担忧。梅娘,你可以愿意替我照看这云想阁?”
这个决定她早就想好了,梅娘虽年岁不小,但做事小心谨慎,又格外对经营商铺有兴致,更重要的是,梅娘对她这位愿意收留她的人格外忠心。
如此算来,叫梅娘接管云想阁这个铺子,应该算是较为稳妥了。沈明珠吩咐完了,又在那里思考,要怎样才能同江家那江七爷退了婚,又能叫对方和和气气的把那块母亲亲手做的锦屏送还回来。
正想着,却听到楼下铺面里头低声响起了一片女郎们的惊呼声,似乎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声音吵吵嚷嚷中带了些喜悦,倒是叫沈明珠有些好奇。
她迈开步子,朝着下面望去,只见谢清霖身上穿了一件常服,少见的玄色底纹上带了紫色的团纹,腰间系了一条银色腰带,高大的身姿仪态万分,而那张俊秀的脸上更是尽显风流。
京城世家贵族里养出的世子,通身的气派叫这里的人都看呆了。
看着这一幕,沈明珠也不由得笑了一下,却见那本来冷着脸嫌弃人多的谢清霖在同她对视之后,也朝着她笑了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沈明珠有些尴尬的别开了视线。
“兄长此来可是有什么事。”
第29章 (加更)
也难怪沈明珠这么诧异,毕竟眼前这人莫说是云想阁这般女郎颇多的衣裳铺子,就连酒楼茶馆,也是鲜少见谢清霖出入。
他不喜这般嘈杂的地界。
于是这次他要过来的事,沈明珠是不知晓的,但见他来了,顿时也想着免去再找他的麻烦,将他领到了二楼,欲谈论一下如何同江家退婚。
下头有个常来采买衣裳的大娘,看着这样丰神俊朗的男子,见他气度不凡,不由得开口朝着走下来待客的梅娘大声问道:“这位公子是谁家的?倒是从没见过这样的男儿。”
梅娘转头先看了一眼沈明珠,等她的示意,听她开口淡淡说了句是京城里头的表兄,这才带着笑下去给那群围在一起的女郎们讲去了。
“我来是想问,江家的婚事你打算如何处置?”看了看二楼内的装饰,一张八仙桌,摆了两把太师椅,还有一架美人榻在窗户那里放着,谢清霖做到了其中一把椅子上,抬头看着沈明珠。
他这一路前来,明里是陛下的钦差大臣,身负尚方宝剑前来调查江南私盐,遇到了不下三场刺杀。
敢冒大不韪来刺杀他一个朝廷钦差大臣,除了盘踞在江南多年的江家,谢清霖根本没有第二个怀疑对象。只是对方手脚太过干净,一切都指向的主谋反而是蜀地官员的旧部。
这话说的颇叫沈明珠觉得安心,竟是先为她考量了,也不至于叫她自己开口问询了。
“我想尽早退婚,”沈明珠叹了一口气,目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只是,我还有一物在江七爷手里当作定亲的信物,是我母亲曾留下的一块锦屏。”
听她叹气,谢清霖又是心中一阵抽痛,他斟酌了一下语气,“我明日便去见江家家主一趟,此事你不必过于忧虑。”
似乎像是为了拉近两人的关系,又像是为了不叫她太过忧思,谢清霖开始给她讲起这些日子里京城里头的事来。
“母亲这些日子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冬日里也没有再咳嗦了,采荷现如今去了你开的铺子里头作了掌柜。”
谢清霖讲起来这样的事情,依旧是慢条斯理的,他逻辑又好讲的叫沈明珠听得入了迷。
听到他竟是去了蜀地一个夏日,沈明珠下意识开了口问道:“当日不是王国公已是去家中提亲吗?怎得会叫你去了蜀地?”
她确实有点好奇,明明走的时候已有尚公主传闻,那王皇后也是着急替长乐公主择婿,怎得没有见他身穿驸马爷的朝服。
端起一侧的茶杯,谢清霖只觉得口干舌燥,他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同沈明珠讲这段宫廷秘辛,微微走了走神,于是也没有注意到手中的茶杯上有一点淡淡的口脂。
这杯正是沈明珠刚刚喝过的。
入口就是带了些微栀子花香的茶水,谢清霖愣住了,他无意识地抬头,却刚好看到沈明珠那双压抑的眸子。
两人瞬间同时别开眼去。
沈明珠想着是这种事还是不要再提,免得对方以自己的兄长自居会觉得不自在,于是打定主意装作没看到。
而谢清霖却只觉得慌乱的不行,生怕自己掩盖好的超越兄妹之情的爱慕叫对方觉察,反倒叫对方抗拒的自己更远。
他手中捏着那只小小的茶盏,只觉得像是捏了一块烫手的炭火,灼手又不知该放到何处。
心虚之余谢清霖不由得侧目,偷偷看了一眼刚刚落在的沈明珠,只见她穿了一身方便行事的素色衣衫,上头没有带什么花纹,但因着那几日思忧过重面色过于苍白,为了不叫店里头的人看出来,她颊上连同唇上都匀了些许的胭脂。
那浅薄的红色恰恰是谢清霖手中茶盏的上头的颜色,谢清霖只觉得从腰椎处涌现出一团火来,足足烧的他耳垂都带了艳红色来,甚至比沈明珠唇上的胭脂还要红的多。
而沈明珠则是面色如常,不过是一杯水,又能如何?
谢清霖咽了咽口水,强逼着自己不再去看身侧的人,衣衫下的喉结克制的动了几下。
“长乐公主早有心上人,此次她是跟着那位一起离京到自己封地去了。”
他略去了自己跪在宫门前的事情,只将能说的同沈明珠轻轻交代了,包括那位彗寂大师的身世,竟是曾经在案狱之中查出来的,是先前的妃子为了固宠私自抱养去的假充皇室血脉。
这些事倒是比话本都曲折的多,听得沈明珠忘了时辰,她忽而问道:“那当初这个王爷为何不敢同公主私奔?”
这个问题谢清霖也有些一知半解,但见那位九王爷的时候,他曾吐露过心声。
“长乐公主很喜欢孩子,倘若他们有着血脉关系······”
剩下的谢清霖没说,沈明珠的眉头也蹙了起来,真是一对苦命的人,不由得感叹道:“幸好,他们知道了真相,不然还不知要困扰他们多少年。”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带了些温柔的笑意,嘴角也不由微微向上翘起,似乎又是那个爱慕谢清霖的少女,谢清霖忍不住,目光不由自主的朝着她看去。
沈明珠正笑着,却见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柔柔,盛满了和煦的亮色,看得她微微一愣,却又心中感叹起来。
兄长真的是个君子,就算是对长乐公主心生爱慕,却依旧能够为对方和心上人在一起,而献上祝福,不愧是人人交口称赞的端方之人。
沈明珠再度感叹,这样的少年郎即便是不属于自己的,却仍旧不会叫她觉得,爱慕过这样的人一场,她不会后悔,但也只限于如此了——她不想再去碰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