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谢清霖开了口,“先前曾在书院之中得到了一张极好的赵氏瘦金书帖,既然明珠喜欢这类字体,就当是见面之礼好了。”
沈明珠没有看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兄长不必送我这样珍贵的礼物,这样珍贵的字帖合该是在兄长这样文采斐然的人手中,才算不得浪费。”
不等谢清霖回答,她又说了一句,“况且,我现在也不是很喜欢写瘦金了,总是学不好,说明不适合我。”
这话是假的,她说完就忍不住轻轻攥了下手,左手腕上挂的那玉镯子也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
头一回被沈明珠开口反驳,谢清霖有些懵了,他倒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毕竟先前他被讨要字帖的时候,总是极其不耐。
现在人家自己开口说不适合了,反倒是让他一下子不知如何开口了。但莫名的,谢清霖又觉得心里头憋闷,脸色有点僵硬,“确实,是不太适合你。”
沈明珠攥紧的手不由得一顿,她没抬头看他,只觉得心里的那股子酸涩又涌上来了。面上却也还是得过去的,她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努力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来,道了一声好。
谢夫人冲着自家夫君眨了眨眼,得到对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谢侯爷开口,扯了个别的话头,笑着说要谢清霖以后补上。
用完午膳,照例谢清霖去了书房,本应小憩一会之后再将前些日子借来的孤本誊抄几页,但鬼使神差的,他从书桌一边的箱子里,摸出了那只蝴蝶步摇。
赵氏瘦金字帖当属第一流,倘若放到珍宝斋里,也能价值千金,是谢清霖往日里珍爱的宝贝。
但看了眼这细碎银制的步摇,随意在铺子里几两碎银子买到手的小玩意,却让谢清霖心里头诡异的冒出了个想法。
倘若他拿出这支步摇,也许沈明珠就会收下了。
第二日清晨,谢清霖照旧在后院里头练剑,只是这个时候本该是早就结束了,但他想着,昨日里父母亲也认下了沈明珠作干女儿,她又亲口说了句好。
那就是原谅他了。
所以今个定然会有他等了半个月没见的茶水送来了吧?只是左等了右等,日头都出来照的身上发烫了,却也没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端着茶在后头的亭子里等他。
难道是先前的病还没有好完全吗?
收了剑,谢清霖擦了擦额角的汗,唤了一声小厮松墨。
“可有人来过?”
他本意是想着问问那人是不是来过了,倒是没想到问出了别的。
“有的,有的。”因着之前在前院跑过来,小厮松墨说话还带了点喘息,“半个时辰前,江探花郎君江少安递了拜帖,说是听闻老夫人同他一样,都是来自江南世家,前来拜访一下。”
这话倒也没错,毕竟世家之间联姻颇多,况且都是来自江南,日后更是会和谢清霖一朝为官。这个时候前来借着这个由头来拜访,断然是件好事。
但谢清霖总是觉得心头有一丝不对劲,他扯了下手中已经旧了的帕子,擦了下汗,问询道:“现下他们在哪里?”
“哦哦,在正厅呢,”挠了挠后脑勺,小厮松墨想着老夫人笑的开怀的样子,记起来刚刚被吩咐的事Ɩ来,“说是中午就在家里吃饭了。”
“嗯。”谢清霖放下手中的剑,正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中收拾好衣冠去见客,却不成想小厮松墨又加了一句。
“表小姐,哦,不,小姐也在正厅呢。”他想着老夫人看江探花郎那样子,倒像是给刚认下的小姐相看夫婿一般,但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自家少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是说沈明珠也在前厅?”
“怎么不早些说!”
接着小厮松墨难得见自家少爷失了仪态一般,急着朝自己的院子中走去。
谢清霖觉得自己着实有点不对劲,但此时他也来不及多想了。他急忙把衣服换了,又赶紧重新束发,临了要走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似得,转身又去桌前拿了昨日里从书房拿到卧房的蝴蝶步摇,放到了怀里,这才朝着正厅走去。
刚到正厅外头,就听到里头一阵笑声传了出来,接着是江少安的声音,似乎在说着什么故事,逗笑了母亲同周围的丫鬟们。
“哎吆,那老乡绅当真是这般抠门至此的吗?”
“哈哈,倒真是极其好笑了,倒真是应了先前我同明珠讲的,要她绣上个大鲤鱼在桌上,就饭吃。”
“伯母倒也是性情中人,同您讲起话来,倒真是像是回到了故乡一般。”
“明珠妹妹也是,先前看你极其喜欢桃花,竟同在下喜好一般。”
“在下家中有一处山林,其中种了近百顷桃树并杏树,每年都能有着许多的新鲜桃杏,现在知道妹妹喜欢,到时候送到京城来,定然先给你送多些来。”
“谢过江表兄。”
紧赶慢赶前来的谢清霖在外头听着这里面的笑声,脸色越听越黑,呵,江表兄?这都叫上了?他都好些时日没听她这样喊自己了,这江少安才见了几面啊?
他凭什么?
一边的小厮松墨倒是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来,脱口说了句:“江探花郎当真是招人喜欢,难得见老夫人这般开心。”
此时谢清霖又想到了前日里父亲说过的话来。
“你这个兄长,以后可要留心人家适龄的好儿郎了。”
“”毕竟你母亲最近为难的事,就是给自己挑选一个极好的女婿了。”
心下又是一阵震荡,又听到屋子里头笑声再度传了出来,许是练剑的时辰太长了,又加上还没来得及吃早饭,谢清霖只觉得一阵激荡的眩晕朝着自己的脑中传了过来。
他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放在怀里的那支蝴蝶步摇,强撑了自己最后的那份体面来,却又猛地听到里头传出来一阵笑声,接着又是沈明珠那仿佛撒了蜜糖一般的声音,脆生生的又喊了一声。
“江表兄。”
她之前只会这般喊自己的,先下不仅是不再这样喊自己,甚至于这样的称呼也轻而易举的喊起了别人来。
外头的日头果然是太热了,谢清霖在外面不过站了一会,就觉得一股子汗水从额角上滚落了下来,急急忙忙穿上的衣衫也有些不舒服和汗水贴在一起,格外的扎人。
从没这么不舒服的站在外头,谢清霖觉得自己心里头诡异的冒出来一种委屈感,他最后攥了下怀里的蝴蝶步摇,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方才开口朝着里头道。
“是在下失礼了,江兄前来,竟忘记前来相迎。”
第7章
确实屋里头比外头要凉爽多了,谢清霖进来之后先是同江少安互道了礼数,又给母亲行了礼,看到刚刚在外头听着笑声格外开心的沈明珠换了副拘谨的神色给他行了个礼。
透过窗纱的日光将她的脸映照的格外清晰,所以那张脸上的神色倒也是格外清晰,叫谢清霖又是一阵气闷。
合着江少安在的时候就笑的那样开心,他进来之后就是这样一幅表情?
更莫提刚刚行礼的时候,连他的称呼都没带,潦潦的敷衍了一下,怎么,见到他就这么让她生气吗?竟然连称呼也懒得加上了吗?
自打谢清霖进来之后,不仅仅只是沈明珠神色拘谨了起来,就连谢夫人见了刚刚会逗自己开心、不同于自家那个混小子一般天天端着一副老夫子样子的江少安,如今又这样板着个脸坐在一边,看着就让人闹心。
“不知江世兄前来,所为何事?”
谢清霖眼神还是沉静的,随手收拢了下衣袖,又状似随意的看了眼一边的沈明珠,只见她低垂着头,竟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先前竟不知,谢夫人的兄长周家的二伯父,正是在下的姨丈。听闻此事之后,赶紧带了东西,前来拜访伯母。”
江少安脸上挂着笑意,衬着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更是让谢母看着顺眼极了,话也说的妥帖,忍不住开口问起了他的家室。
“江世侄实在是客气,先前你也不知此事,”谢夫人用打量未来女婿的眼神左右看了两眼,都觉得这个江少安目前来看还是不错的,客套了几句,还是把那话问出了口。
“不知江世侄可曾婚配?”
这句太过直白,让在场的谢清霖不由得脸色更加难看,但问话出口的是自己母亲,更是断然不能反驳,刚想开口把话题扯开,却不成想江少安竟先开口了。
“在下不及谢世弟才学出众,这些年忙于求学科举等事,实在是有些耽误了。”他神色坦然,毫不避讳这等事情,又叫谢夫人高看了他一眼。
但谢清霖却不这般想。
世家子弟多在十几岁就开始有通房,虽不会在正妻入府之前就有侧室,绝不会拖延到如今二十三岁的年级还未曾相看。
他冷冷的扫了一眼江少安那张让殿前陛下都亲口夸赞过的温润样貌,忽的想起了什么似得,神色带了点凝重。
如今殿下不曾对世家势力过多限制,不过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世家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位江少安,样貌和才学皆——也算是尚可,却连相看都不曾有过,要么就是他撒了谎。
但这种事情,撒谎又是为何?
如果没有撒谎,那其中也定然是有着什么隐情。
“江世兄此言过于谦逊了,”谢清霖端起一边的茶杯,刚刚练剑太久没有等到沈明珠来送茶,如今倒是真的渴了。只是这茶水一入口,就皱着眉又放了下来了。
居然是花茶,带了一股子甜味,他实在是喝不惯。
“在诗词歌赋之上,江世兄的才学是远远高于在下的。”
这话倒是没错,毕竟当时在殿前,陛下着重考察是治国策,谢清霖借着放下茶水的时候,偷着空瞅了一眼沈明珠,只见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带了点好奇,正在打量着江少安,突然那双水红的唇动了下。
“难怪江表兄如此博学,竟懂得如此多的故事。”
沈明珠抬头,她神色坦然带了点笑意,刚刚的几个故事让她这个看惯了杂书志怪的人都觉得有意思极了。
先前都没有得到佳人主动搭话,一早前来攀关系只为见到佳人一面的江少安顿时大喜过忘,却又当着谢母,总得维持好自己的风度来。
“不过是看的杂书多一些罢了,”江少安兴致勃勃的看了一眼少女好奇的神色,那样清澈的眼神看的他心头一热,忍不住再度开口道:“原来明珠妹妹也喜欢这样的志怪故事,难得遇到同好,待我回去之后将家中以阅过的杂书送些来给你打发时间。”
这样他也有机会,日后再有借口来见她。
这花茶着实太难喝了,谢清霖再也没有了喝茶的兴致,恨不得将这杯子丢到地上,好缓一缓心里的怒火来。他眯了下眼睛,看着沈明珠那边,倒是要好好听听,自己的好妹妹要怎么回这个话。
今日的故事着实精彩,沈明珠又是常年不出门的,看的杂书多是先前从谢清霖书房中讨要的,先下更是躲着他,自是没有了可打发时间的杂书来看。
听着江少安的话,一时间倒真是起了兴致,但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毕竟闺阁女子贸然问外男讨要东西,着实有些于礼不和。她无意识的咬了咬唇,那本就水红的唇瓣先是粉白了一下,又更加红艳了。
谢夫人看了眼自家刚认下的女儿的眼神,自然是知道她在迟疑什么,又看了眼一边江探花郎热切的神色,笑了一声:“既然江世侄这般说了,明珠你就应下,到时候看了也能多些讲给我来听个热闹不是。”
沈明珠抬头看了一眼江少安,眼中带了些笑意:“那就先谢过江表兄了,我一定好好保管,定然不会损了,日后再还。”
她这一眼中的笑意实在是太过惑人,少女的娇俏和本就娇艳的容颜灼的叫人睁不开眼,江少安呆愣了一下,才红着脸赶紧说好。
一边一直盯着这一切的谢清霖彻底黑了脸,先前问他要书来看,就从没说过这种话,娇娇怯怯的过来磕巴着举着书问了话,他摆摆手就拿走了。
哪里听她这般懂礼数的说过要还的话。
但谢清霖却忘了,当时沈明珠同他讨要杂书的时候,他那一脸故作的不屑,以及说过的‘杂书终是难登大雅之堂’,嫌弃似得摆了摆手。
倒是让沈明珠心里难过了许久,怎可能再提还书这事。
这边倒是不管谢清霖脸色如何越来越黑,那边江少安又扯起了新的话题,在讲这些年江南故土又发生多少奇闻轶事,倒是引得谢夫人和沈明珠都眼巴巴的听着。
尤其是沈明珠,她听得江少安提起如今江南丝绸和刺绣越发兴起,往年间被嘲笑种植过广的桑树林已经成了香饽饽,忍不住开口提问了几句。
而江少安家中更是有着这些产业,作为家中长子,他也涉猎不少,耐心地对答如流。
谢夫人在一旁看着沈明珠好奇又轻松的神色,心下一松,这孩子可能确是想念故乡了。
“现下更是春日,看今年的气候,定然是一个丝绸盛产的年份。”看着沈明珠竟也对丝绸商事等也格外好奇,本就是在江南经营大量丝绸以及皇室御贡丝织品的江家,江少安更是对她印象好的不行。
现下虽不在推崇前朝的重农抑商,但仍有不少才子佳人对经商之人有着一些鄙夷,但沈明珠却不同,她竟是真的在关心经商之事。
而沈明珠则是忽然想起,自己被父亲丢到外祖母家中的时候,为了避免落人口舌,强行将母亲名下曾经的宅子田产占完之后,只给她留了一片除了桑树林什么都没有的山头。
那份地契她小心的缝在了衣服里,贴身收着。母亲的遗物她能留下的并不多,这已经是她能护下的仅有的贵重东西了。
沈明珠紧绷着心弦,想起往事眼神中不自觉的带上了一丝难过,一双欲语还休的眸子沉吟了片刻,看着江少安突然问道:“江表兄,你可知道倘若有着桑林的地契,那块地却被人占了,该如何讨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