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藏在她心里,旁人听不见,但她的犹豫和迟疑已经让旁人窥见了她刻薄寡恩的内心。
‘岂不是会落下一个不孝不悌的名声?’她心里当然也有对明真瑶的担忧,但她更坦诚地直面了自己的私心考量,无奈地收回了脚,转过了身子。
“你已经过查验,如若离开,参考资格立刻作废。”身侧,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明宝盈顿住了。
林姨也看出了她的踌躇,她挤了挤眼睛里的泪,原本哀极无措的表情下像是即将要隆起一场爆炸,她的眼睛愤怒地鼓了起来,牙关紧咬着,胸膛起伏着,如果不是有衙役,她一定会冲上来撕扯明宝盈,恨不得挖出她的心肝。
明宝盈知道林姨会这样做,她从来都知道。
这时,两个令明宝盈很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简直如神兵天降般。
她们一左一右架起了林姨,将她拖后几步。
明宝珊朝明宝盈挥挥手,道:“三妹你进去吧,我陪着林姨!”
明宝盈咽下一口唾沫,洇开干涩咽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到疼痛。
“去找大姐姐。”明宝盈说。
明宝珊和朱姨一个劲冲她点头,同时还很费劲地拽着林姨。
“三娘你这个黑……
有了明宝珊和朱姨拦阻林姨,她反倒愈发挣扎起来,很是愤怒不已,失望透顶,嘴里的话也多起来,口不择言要骂时,腰窝软处挨了朱姨重重一拧,直接痛得她没了声音。
朱姨最知道林姨懦弱又自私的性情,冲明宝盈叫道:“你别担心,好好考试,我们可盼着你的好消息呢。”
这一瞬间,明宝盈连点头的心力都没有了,她转身往试院里去,正对上殷惜薇和崔四娘神色复杂的面孔。
崔四娘今日像是做了一件大事,如明宝盈一样心力憔悴,她面带哀色地嗤笑了一声,道:“原来有娘,也不一定是好事。”
若是在平日里听见这句话,那一定是崔四娘在讥讽明宝盈无疑。
但眼下听来,明宝盈却并没有品味出这番意思,她只觉得崔四娘也很难过。
“定神。”褚蕴意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都看她,她的目光在崔四娘和明宝盈身上格外定了定,道:“我们不要枉费圣人和先辈们一番苦心。”
朱姨和明宝珊把林姨拦下之后其实也无措,林姨缓过那一阵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们两个,眼睛里那股子怨气看得明宝珊几乎悚然。
试院大门关闭之后,人群也散开了,黑蛋牵着驴车根本进不来,这时候才跟过来,还以为林姨没闹出什么来,松了一口气,道:“是不是三娘子进去考试了没跟上?我就说直接去衙门口找大娘子好了。”
这一年来,黑蛋除去农忙那一阵,大多时候都跟着明宝清在领工部的差事,这两日是家中盖屋,所以才回去了,去工部衙门,他可谓是熟门熟路的,不明白林姨为什么这么犟。
“她是三郎一母同胞的姐姐!”林姨捂着心口倒下去,明宝珊和朱姨只得又去扶她,“三郎要被拉进宫里,要做,要……
她说不出那个词来,黑蛋也一脸难色,对明宝珊道:“说可能是要做小内侍。”
明宝珊也是一惊,朱姨惊得龇牙又耸肩,听林姨又痛声道:“而她居然还有心思考试?她简直是狼心狗肺啊!”
“你叫了三娘子去又能怎么样,那还不是她陪着你一起找大娘子去嘛!”黑蛋倒是头脑清醒,很无奈地说:“我陪着你去不一样?你又何必扰乱她的心思!”
“这倒是。”朱姨嘀咕着。
林姨自觉被明宝盈伤透了心,坐在驴车上一声也不响。
黑蛋知道了明宝珊和朱姨是明家出去另住的一对母女,别的倒也不好奇,载着她们几人往皇城去。
没有明宝清的领路,黑蛋是进不去的,只是掏干净了兜请人去里头把明宝清叫出来。
那监门卫接了钱也不动弹,努努嘴说:“呶,刚走一盏茶的功夫,门都没进。”
朱姨低声骂道:“呵!这钱挣得比他卖尻子还容易啊!”
林姨又哀哀哭泣起来,明宝珊听得心烦,就道:“哭什么?!你刚才要别拐弯去找三娘的话,哪里会错过大姐姐!?”
这话正是朱姨想说的,见女儿与自己一门心思,朱姨有些自得,睨了眼林姨,又觉得她怪可怜的,就道:“要不去禁苑南门找羽林卫的官署,寻严中侯?”
羽林卫的官署近处守卫森严,黑蛋从前做役夫的时候最怕这种有刀的官兵了,即便对着严观,也还是战战兢兢的,更何况这些个完全没交情可言的羽林卫官兵了。
林姨嘴上密密麻麻不断话,既是埋怨明宝盈,又担心明真瑶,又怂着黑蛋快去探消息,自己却是没那个勇气上前的。
朱姨瞧着黑蛋瑟缩的样子,索性就自己摸了钱,又堆出笑脸上前去同那个驻守在外的羽林卫打交道。
羽林卫肃着脸听了朱姨的话,并没有离开原位,只是叫了个奴才去找人。
朱姨老老实实站在那等着,她瞧着一个人急急跑了出来,但看身形并不是严观,高高瘦瘦,很陌生,陌生到都跑到她眼跟前,喊她朱姨了,她还是一脸的困惑懵懂。
“你,你哪位啊?”朱姨问出口,就见那人‘嘻嘻’一笑,笑容倒是熟悉了,“二郎啊?!”
严观其实着人告诉过朱姨了,但是因为明真瑜面貌大改,朱姨愣是没有认出来。
见他笑容干瘪,满身狗毛,闻起来还一股鸡圈味,朱姨心头顿时涌上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
“您,您别哭啊,如今我跟着姐夫混,日子可比从前好多了!”明真瑜忙道,抬眼瞧见明宝珊和林姨,他更欢喜了,叫道:“二妹、林姨,你们都好啊!”
林姨像看一个鬼一样看着明真瑜,忽然抖着身子笑了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106章 小南口
严观也不在禁苑, 冬月廿二狩礼,他带着人马去景山的狩猎场上提前熟悉演练了。
这下,几个小的面面相觑, 都不敢看林姨的反应。
林姨踉踉跄跄走到明真瑜跟前, 推了他一下, 似乎确认他是实在的, 而非魂魄。
“你大姐姐可真疼你,这么大的本事,原来要个人这么简单, 就算在蓝田县也不在话下, 可怜我儿……
“可怜我儿,可怜我儿,天底下就你有儿子!”朱姨怪模怪样地学林姨说话, 嗤道:“成天只会这两句, 元娘真这么手眼通天的, 大郎还会在陇右吃沙子, 二郎还一身鸡毛狗尿味?”
明真瑜揪起自己身上衣服闻了闻,林姨还想说什么,朱姨一摆手, 差点挥到她脸上。
“可闭嘴吧。一路上哭哭啼啼的, 到头来我事儿还没听明白。三郎在温泉庄子上当差,你每月初八去瞧他, 今儿去了就说人不在庄子上了,给什么说法了吗?”
林姨憋得直掉眼泪, 黑蛋道:“给的说法就是宫里新进的小内侍不够, 就看名册调了一批外边的奴才回去。”
“什么时候的事?”朱姨又紧着问。
“昨个。”黑蛋说。
“昨个?”明真瑜重复了一下,思量道:“昨个的话, 大姐姐没准已经知道了。”
“这话怎么说?”明宝珊忙问。
“温泉庄子里有能报消息的人啊,大姐姐才回了工部又走,不是说她门都没进吗?”明真瑜道。
明宝清的确已经知道了。
严观应该给了那个小管事不少钱,所以他才会找去了严宅,又听了吴叔的指点辗转又来蹲守明
宝清,说起明真瑶被带回宫的事,他还一脸歉疚,连连保证自己在司农寺是下了功夫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明真瑶还是上了选内侍的册子。
明宝清没心思听他啰嗦,只飞快想着,‘内侍省在宫城里,阿活、阿季都进不去,秋秋有身孕,拿这事去求她,王爷不会允许。难道要去找林千衡帮忙吗?六舅舅有没有人脉能帮一把呢?若是拿契书与二舅舅交换,他有法子救阿瑶出来吗?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呵。萧娘子,她今日有去试院吗?她,应当没有去吧?’
明宝清并不确定,但她不想留在原地胡思乱想了,一挥鞭子就往小南门去了。
当明真瑜说出‘大姐姐没准已经知道了’这句话的时候,明宝清正好迈进永昌坊的小南口。
永昌坊毗邻皇城、宫城,坊中有朝中不少官员的宅邸,但小南口其实是一个‘待漏之处’,也就是朝房。
官员们晨起要去上朝,或者是去各个官署上值,但皇城门、宫城门还没有开的时候,他们就等在小南口的朝房里,所以这附近轻易不会有什么宅邸。
因此即便萧奇兰的宅邸没有悬挂匾额,明宝清还是没废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一则是小南口的宅邸本来就少,二则是因为那宅门口的家丁看起来就像羽林卫。
片刻后,一个婢女来引明宝清进去,萧奇兰果然没有去试院。
她,不必去。
那宅子并不大,但很深纵,一个门洞一个门洞地走,宅子里造景很妙,连漏下的光影都是设计过的,但明宝清没有心思欣赏。
婢女带她跨进了一处屋子,那不是堂屋,看方位和陈设,应该是主人家起居的房间。
帷帐后,那人斜倚榻上,正在闲下一局棋玩,身姿举止,肖似圣人。
明宝清想到这一层上,下意识低垂了脑袋。婢女从两旁将帷帐撩起,明宝清看见红木的脚踏和华丽的裙摆。
“姐姐来了,可惜来得迟了,桂花如今不鲜了,只留下一些糖渍的。”
说话时萧奇兰没有看她,似乎很专注那局棋。
棋盘上棋子白黑皆如冻冰,全是琉璃做的,落子清清脆脆,夏日里听着消暑,冬日里听着却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她一子一子地下,像是冰层一寸一寸裂。
明宝清刚要开口,萧奇兰又笑道:“我知道姐姐是忙人,没事也不会来找我,讲吧。”
但凡是个人就有软肋,除非一根根都藏起来。
明宝清敛着目光,缓声道:“我小弟原先在温泉庄子上做活,可昨个被拉去宫中,说是内侍不够,要他去。萧娘子有没有法子可以将我弟弟从内侍省要出来。”
萧奇兰抬眸看着明宝清,又睇了身侧婢女一眼,问:“为什么明娘子会想到来寻我来解决这件事呢?”
明宝清余光看着那婢女走出去,决定开门见山,“我以为,萧娘子与圣人关系亲密。”
“何种关系呢?”萧奇兰又问。
“斗胆猜想,总该是血亲。”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朝她行了一个躬身交臂的大礼。
过了很一会,萧奇兰站起身走了过来,轻轻抬了抬她的胳膊。
“如果我帮了明娘子这一遭,那么你就是欠我两份情了,不知道将来要怎么还给我?”
明宝清道:“但凡我能替萧娘子做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只是不知还有一份情是什么时候欠下的?”
萧奇兰看着明宝清一笑,忽然转了话头,道:“其实三娘比你更适合做官。”
“那么幸而三娘年华正好,圣人春秋鼎盛,她的前程海阔天空。”明宝清斟酌道。
“是啊。”萧奇兰说着一拽明宝清的腕子,将她也带到榻上坐下,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转而替自己斟茶时,萧奇兰施施然道:“我可以救你弟弟出来,但条件是,你需得杀了严中侯。”
明宝清端着茶盏的手还是稳的,摇晃的只是她的心神。
她不明白这两件事是怎么关联到一起的,定了定神才道:“萧娘子为何要杀严中侯?”
“不可以吗?”萧奇兰不答反问,抬眸看向明宝清,明宝清也看她,目光不躲不闪。
“兄弟重要,还是情郎重要?”萧奇兰又问。
明宝清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这口热茶喝进去,呼出来的气却反而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