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殷初旭得了明宝盈这一句话,心头暖洋洋,又道:“六舅舅待我很是照顾,有那么几回同父亲碰上,他还替我说话,呛了父亲几句。”
明宝盈也就是这两年进了官署,才同岑石信及蓝正临两位‘舅舅’有了些来往。
蓝正临依旧严肃,眼明而话少,岑石信则亲和直爽,明宝盈很能想象他替殷初旭呛殷御史的样子,一定是觉得殷御史太贬低打压自己儿子了。
说来也巧,明宝盈出承天门的时候远远瞧见明宝锦车边站了个人,等她走进的时候对方已经要走了,侧过身才发觉是蓝正临。
“蓝大兄是问我们初十那日在不在家。”明宝锦有些不解地说。
“噢,约莫是给曦姐送嫁妆。”明宝盈在明宝锦身边坐了,轻轻巧巧地说。
“三姐姐怎么知道?”明宝锦身上一股麦芽香,闻起来还甜甜的。
“我不但知道蓝大兄的来意,我还知道有只小猫儿跑去街市上看人家熬糖了,可吃了吗?”明宝盈问。
“没有,我想要糖稀,不想要糖块,可是糖稀一满勺十二文,若是自己带个小罐来,就只要十文,我要回家自己拿罐,大姐姐和严阿兄上回给我买了好些漂亮罐子,我才不多使那两文。”
明宝锦这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听得明宝盈止不住笑。
初十这日,蓝正临和支如玉果然带着一对箱子登门了。
箱子是红漆香樟木的,还捆着彩绸,可哪怕就是这打扮了,蓝盼晓还没意识到这是给她的嫁妆。
直到支如玉把礼单交到她手里,她才意识到什么,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眼睛也红了。
众人把堂屋留给他们兄妹几人纾解心结,便都寻了借口离开了。
“三姐姐,你是怎么知道蓝大兄是要送嫁妆来呢?”明宝锦挽着明宝盈,问。
“依着蓝大兄的性子,就是会做这样的事呀。从前是因为嫡母的苛待而生了怨恨隔阂,但文先生同蓝大兄毕竟要好,支家嫂嫂又与大姐姐、二姐姐来往频密,最要紧是曦姐从来也不会为母亲的错处而强词夺理,肯低头,文先生也陪着她低头。兄嫂这股怨气消了,恨也就放下了,他们都是想要好好过日子的人,自然会这样做,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明宝盈道。
明宝锦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然笑开了花,蹦跶着往厨房去了,喊道:“今晚上吃大菜啦!”
家中来客,自然是有好菜的,明宝盈看着明宝锦的背影,想着她是因为‘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这句话而感到高兴的。
这话虽然是由明宝盈说出来的,但她自己并没有明宝锦这么大的感触,不过经由她这么一笑,明宝盈忽然也觉得这句话很好,有着一种温柔而绵长的暖意。
天冷了下来,事情就紧了起来,明宝珊和冬衣手上要制的冬衣积了很多,明宝锦既要做铺子里的点心,也要帮着老苗姨一起开始囤冬菜,游飞和蓝盼晓时常要回乡上去炭窑、纸坊和田产都需要打理。
竹蔗将要收获,竹蔗园的石碾也需明宝清去最后校试一
遍,再就是文无尽和明宝盈要参考。
明宝盈要比文无尽轻松一些,毕竟她还年轻,而文无尽已经被耽误了太多年,更何况今年秋试的主考官已经定下了,是郭给事中。
明宝盈本来想骗一骗文无尽,但转念一想,郭给事中又怎么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他必然要去乱文无尽心神的,所以还是据实相告了。
文无尽挺平静的,在众人面前是这样,在蓝盼晓跟前还是如此,说:“尽人事听天命。”
不过次日明宝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尚宫局里传来一道旨意,让翰林院挑一位官员做副考官,翰林院的林学士选了岑石信。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别的考量,只是因为岑家今年没有子弟参考,近亲之中也没有。
而文无尽作为岑石信外甥女继母的未婚夫,就算实际上很亲厚,可就连郭给事中也不好用这层关系来赶岑石信下台,说出去非但可笑,恐还暴露他自己的心思。
明宝清说:“我同舅舅提过了,他说会在封卷的时候让人留意你的卷子,只要那时候姓郭的找不到做手脚的机会,到时候封了姓名再阅卷,就能求一个公平了。”
“天命佑你。”蓝盼晓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文无尽,而是垂下了眉眼,虔诚为他祈祷着。
而文无尽没有顺势向上天祈求着什么,他只是看着蓝盼晓,觉得天命其实早就对他有所垂怜了。
这三日很难捱,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游魂。
文无尽和明宝盈还算好,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喝一碗煲了整夜的桂圆荔枝汤,半粒糖都没有,味道却浓厚甜蜜能浸透灵魂。
明宝盈睡下去时天还微亮,醒来的时候却黑透了,院里也安安静静的,每间窗子都暗暗的,她醒在最寂静的时刻。
她这屋里只睡了她一个,回来的路上听了一句,说朱姨和明宝珊这两日在赶工,所在宿在铺子里了。
明宝盈推开门的时候,有团黑东西突然弹了起来,她被吓了一跳,那东西也吓了一跳,四爪乱挠飞进月光里,看清了是明宝盈,‘喵呜’声显得十分无奈,懒洋洋一抬爪,拍住那只想遛的鼠。
明宝盈觉得看着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不禁道:“松鼠你也抓?放了吧。”
花狸狸并不理她,明宝盈又说:“拿鱼干跟你换。”
花狸狸听得懂‘鱼干’这个词,但它甩着尾巴不喵呜,它并不饿,只是想玩活物,猫儿其实是挺恶劣的性子。
明宝盈拿了那根明真瑜做得鹰羽掸子来逗它,影子飞来飞去像一只黑蝶,花狸狸兴致来了兴致,但又想兼得,松鼠一逃它也跟着跑,顺着墙上的花窗钻进东跨院里去了。
明宝盈透过窗子见它又得手了,想到蓝盼晓的婚期近在眼前,不好叫花狸狸咬死了活物在里头,就开了角门进了东跨院。
花狸狸见她又来了,叼起松鼠又到外边墙头上了,明宝盈扬起鹰羽掸子来,高声对猫道:“亏得小妹还特意去硝皮坊买兔头晒干了给你啃,小青鸟回乡那么点功夫还记得给你网小鱼干呢!若敢叫这院里溅上一点血,你是兔头也没了,鱼干也没了!”
这时墙头还跃上来孟家那只玳瑁,蹲在那听她喋喋不休地威胁着,两只猫似乎是约好了一起玩的,还凑在一块说小话。
明宝盈无端就觉得它们在讲自己坏话,道:“讲什么呢你俩,成天腻在一块,翻倍坏!”
笑声轻轻的,从墙外飘进来,像是忍了一会了。
东跨院的角门上明宝清也留了可以移开的小口,但视野有限。
明宝盈往门外瞧了瞧,只见到月下有一抹长长的影子,似乎是仰着头在看墙头的猫,又似乎是等着什么。
明宝盈没有出声,那影子如树影,随风晃动。
很一会,一抹颀长的身影慢慢走进明宝盈眼里,他果然是一时兴起跟着猫儿出来夜游,所以裹了一件素黑的大氅,肩头还散着长长的黑发,在月下轻扬。
在看见明宝盈的那一瞬,孟容川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旖旎而古怪的梦境里,清凉凉的月,墙头上的猫,门上的美人面勾唇一笑,神情极淡极艳。
孟容川不假思索地朝自己的美梦走了去,拾阶而上,立在门前,低头看着明宝盈。
她倚着门,侧着脸,像是画在小笺上几笔月影,白素淡雅,却细细描了一双纤长娇妩的眼,点了一瓣花蕊唇。
孟容川的神情非常平静,眼底像是铺满了深秋的晨霜,比松软的积雪还要清冷一些。
这令明宝盈感到一点不快,她挑出一根指,伸出那方寸小口,在孟容川的下颌上极缓慢地勾了一下,想要划破他此刻的淡然。
这三日在考场,她留起了一点尖尖的指甲,并不那么光滑圆润,反而很脆薄容易劈裂,甲弧很不平整,带着点‘锯齿’。
孟容川感到一点酥麻疼痛,觉得自己的灵魂因这一道裂口而从躯壳里流泻下去,他没有片刻犹豫,俯身将自己投向了她。
墙头上的两只猫儿吊着尾巴歪头瞧了瞧,只见到孟容川跪在那黑沉沉的门扉上,匍匐在晦暗的夜色里,不住地啜吻着小窗里的一方明亮。
第177章 不知羞
明宝盈尝到一点橘瓤的味道, 深处有微微辛辣的草植气息,真是很烈性的酒,连残留在柔软唇舌间的余味都这样鲜明。
她还没问, 他就说:“没醉。”
孟容川是从来喝不醉的, 单论酒量在军中也能拔得头筹。
其实文无尽和严观的酒量也都很好, 只是文无尽喝酒越喝越开心, 一直在笑,严观则是越喝越放松,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两人都不似孟容川这样愈喝愈发精神抖擞, 倦意全无, 清醒地不得了。
“心里有事?”
明宝盈说话时的气息呵到他唇上,那点冷茶的滋味全没了,她尝起来越发像一盏暖呼呼、甜津津的酒, 是被他搅缠酿造出来的一口酒。
孟容川没有回答, 只是打量着她, 似乎是想探求什么。
他颧骨和鼻梁上各有几道深红的压痕, 让明宝盈轻易就能想起他方才是怎么忘情地把鼻唇埋进小窗口里的,舔吻碾转。
红痕近乎几抹乱涂的绯红胭脂,让孟容川看起来有那么点羞赧和醺醉, 但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清明, 只是视线在明宝盈面上逡巡勾勒时,像是饱胀墨汁的一笔字, 拖行出晕染点点情欲来。
“只是官署衙门里的一些事,无关紧要。”
“既然无关紧要, 还惹得你饮酒?”
“于眼下而言, 无关紧要。”他轻轻摇了摇头,问:“明日还歇吗?”
“要去官署了。”风拂着他的发, 有那么一缕扑进小窗口里,将滑下去的时候被明宝盈捏住了,拽进门里来,细细绕在手指上。
孟容川看着她的举动,道:“失礼了,原本准备睡下的。”
‘失礼了’这三个字让明宝盈觉得很好笑,她唇瓣上还有酥麻的感觉挥之不去,孟容川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太‘得体有礼’,相反的,他带给她一点疼痛的刺激,但很奇异愉悦。
“那明日可以同行吗?”孟容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已经重新收拢了方才汹涌的情绪,“马车上已经换了蓄绒的暖垫。”
明宝盈看着他,问:“老夫人她……
“母亲她默许了。”孟容川说得轻描淡写,他在这方面总是能赢,好像没有任何的外力能胜过他内心的抉择,但处在对抗之中总会有痛苦,明宝盈在想他今夜饮酒,是不是也是因为面临着一些阻力。
明宝盈沉吟了片刻,忽道:“听闻,唐家和尚家有宿仇?”
唐侍郎是孟容川的顶头上司,而孟容川实质上又受了尚将军的举荐。
孟容川看着明宝盈,缓缓翘起唇角,他酒后总是冷面不爱笑,但明宝盈是例外。
“谁人同你说的?”
“九娘,她说史馆里的老史官可有意思了,各个都像一本注解不同的厚书。”
孟容川轻一颔首,道:“先帝刚登基时打江口的那场战,唐家的援兵按理来说是来得及的,但路上说是遇阻,堪堪堵了敌军死路,可尚家那时的家主与长子都在那场战事里丧命了,只护住了一个次子和百个精锐,那次子就是尚将军的父亲。”
“难怪。”明宝盈看着孟容川,微微眯了一下眼,又缓缓说:“难怪。”
孟容川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不躲避她的审视,反而迁就着她的目光,更低了低头,睫羽
垂下,又抬起,一只眼里闪着爱意的碎芒,另一只眼里又烧着自私的俗火。
窥见了他的心底不那么完美的一面,竟令明宝盈更有了一点悸动,就如尝到了他这副清冷皮囊里残留着的辛辣酒味一般。
“你这只狐狸。”明宝盈见他颧骨上的红痕有淡化的迹象,就用指尖将它一点点剜红,孟容川躲也不躲,退也不退,只是闭上眼,任由明宝盈在他面上剜刻。
她看着他,有些情不自禁地贴了过去,又斥道:“狐狸精。”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明宝盈会挑这个词来骂他,孟容川又有些想笑,但连笑都顾不得,只把唇鼻都框了进去。
花狸狸脚下踩着的松鼠不知去哪了,俩猫蹲在墙头上,一只往墙内看,一只往墙外看,然后又换了过来,喵喵叫着,像是在说:“不知羞,不知羞,唇舌不留着论前程,搅在一处乱吃一气,有什么趣?”
这前程在唇舌里是议不出的,卷子写完了就由不得人做主了。
考生一考完试,试卷就要封条的。
眼前天黑得早,试院里为了防火虽是不设炭盆的,但蜡烛总免不了,封卷的事情都是不识字的仆役去做,他们只消糊好卷名,贴上红纸就可以了。
岑石信抱着手炉站在阶上瞧着,余光时不时扫过那个正站在文无尽考棚里,要给卷子封名的仆役。
这仆役是他瞧好的人,不会出事,只见他糊好了,想把那份卷子拿起来搁到案上的卷堆里,可一转身,另一个端着蜡烛替他照亮的仆役像是也要跟着他走,两人胳膊一碰,那融化的蜡油就飞溅了出来。
岑石信不由得惊叫一声,“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