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青槐乡上如游飞一般大的孩子,总是一天到晚在外头玩的,回来时不是带了野果野菜,就是螺蛳河蚌。
但蓝盼晓总觉得亏欠了明宝锦的,见她又被朱姨说的垂头丧气,索性去钟娘子处换了一枚鸡蛋,煸成碎金状与嫩叶和之,也算招待游飞这个小客人。
那天的草紫鸡蛋味道很好,跟游飞记忆中阿娘做的一模一样,他时不时的,总想起这个味道来。
听明宝锦说了朱姨带着明宝珊离开的事,游飞一边埋头掐蒌蒿的嫩杆,一边道:“为什么要偷偷走?不能直接说清楚吗?”
“还带了点值钱的东西走。”明宝锦含糊掉金鱼的事情。
“啊。那就是贼了。”游飞攥满一把,往身后的篓子里一抛。
明宝锦没有接茬,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把‘贼’这个字眼按在明宝珊身上。
家中的小鸡已经到了可以吃菜吃麸的时候,明宝锦同游飞一样,每天出门都要带食回去喂。
游飞的担子更重,养鸭养猪都是他的事,但明宝锦从没见他累过,玩玩闹闹就把事儿也干完了。
“用不用这么勤快啊,你翁翁又吃不了多少,不是说你家那几分田卖了好些钱吗?怎么?不舍得花,留着娶这个小娘子啊?”
明宝锦循声朝溪水深处望过去,就见卫大嫂的儿子卫小石正跨坐在水牛脊背上,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
岸上还有个正弯腰割猪草的小女娘,明宝锦知道她是卫二嫂的女儿,叫卫小莲。
“卫小石你……
游飞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明宝锦大声道:“你和你阿娘一样讨人厌!”
卫小石气煞,口不择言道:“你和你阿姐一样都是娼门子!”
明宝锦愣在那里,游飞矮下身抓起一块石头就砸向卫小石。
溪中水牛正享受着惬意时光,哪里肯动,卫小石捂着头脸光挨石子了,只得跳下溪水,朝这边游过来。
“快跑!”卫小莲叫着。
明宝锦见卫小石气急败坏地爬上岸,一下回过神来,捧起岸边滩涂里的一大块烂污泥巴,猛地朝他砸去,正正好糊了他一脸。
游飞见够本了,柳枝一挥赶鸭子上岸,抓着明宝锦赶紧跑。
卫小石脸上的泥巴一时擦不干净,在身后百般叫骂,跺脚拍大腿的样子简直同卫大嫂子如出一辙。
“真难听。”明宝锦听不惯这些粗俗下作的话,蹲在溪上游洗手的时候还皱着眉,始终不开心。
游飞有些窘迫的揉揉鼻子,抿唇抿得脸颊上都陷出了两个小窝窝,他虽然不似卫小石那样口无遮拦,但有些脏话也是说的。
尤其是他阿耶阿娘离去后,游老丈即便想要管教他,可身上还担着繁重的农事,也常常是有心无力。
“你不要说那些词,真的很不好。”明宝锦郑重其事地对游飞道。
游飞膝上正蹲着只黏人的鸭子,闻言赶紧举起一只鸭掌,道:“我绝不说。”
蒌蒿散在清浅的溪水里,飘着一股子清凉凉的气味
,明宝锦一叶一叶洗干净,游飞一把一把接过来分成两篓子。
她背着篓子同游飞告了别,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忽然觉得里头太安静了些,毕竟是一下少了三人。
蓝盼晓接过明宝锦肩上的篓子,努努嘴示意她去看肩头的一只圆鼓鼓的瓢虫。
明宝锦把瓢虫捉下来放在掌心细瞅,一不小心把自己看成了个对眼。
蓝盼晓瞧着她,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道:“留一捆等元娘回来吃。”
而此时,被蓝盼晓念叨着的明宝清正在长安城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前站定。
“就这了,她们若是在万年县赁住处,我能查得更快。”严观随手将缰绳甩在临近的一棵树上,缰绳自己打了个捆,系上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泛着一种幽蓝的光芒,小院门口的灯笼并没有点燃,像是漂浮在无边苦海中的两个泡沫。
明宝清走上前几步,伸手却又顿住。
据严观找到的那中人所言,这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很小,所以只要明宝清略留神一听,就能听见里头传出来的阵阵歌声——朱姨在教明宝珊唱曲。
明宝清僵在那里,听明宝珊掐着一把娇柔的嗓子,唱那‘寂寞厌厌地,一夜长如岁’。
她唱得还不是很好,听得出生涩,但也唱得很认真。
越是听出她有多么竭力去咬每一个字眼,去绕每一个转折,明宝清越是悲伤。
妾室出身,总是伺候人的,可即便是朱姨,也不愿在女儿跟前卖弄愉人的技艺。
偶一次家宴,明侯吃醉了酒,要朱姨当众唱曲。
明宝清眼见她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局促,望向明宝清的目光流露出哀求的意味。
明宝清的生母那时候已经去世了,蓝氏刚进门,对一切都生涩拘谨,她坐在明侯身边时,明宝清都能感觉到她在战栗。
于是明宝清让众人一道祝酒,把这件事含糊了过去。
一众子女众星捧月,明侯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宝清,只不过是在回忆中与明侯对视了一眼,明宝清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
那是以往被她刻意忽视且美化成宠爱纵容的一种感觉,而明宝清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是轻蔑。
严观见她不进去,以为是怕里头守了家丁,抑或干脆就是某个相好的,于是走上前伸臂就要推门。
“诶!”明宝清双手抓住他的胳膊,眼底的水光一晃而过,很快消失不见,“罢了,我不计较了,当是赔她的荔枝儿吧。”
严观搞不懂为什么,要是陪别人这样没个交代的走了一趟,费了人情面子不说,到头来只说‘罢了’,他定然要觉得别人是在耍他。
他也觉得自己该怒一下的,于是在心里鼓了一下气,看着她很快松开的双手,刺道:“那鸟可是你自己扔的。”
明宝清本要说‘难道不是你不肯放过在先吗’,但又觉得这话太长真累人,只叹了口气,道:“对,是我。”
她转身从晦暗处走进月光下,好离那可怜的唱曲声远些。
宵禁示警的鼓声很急促,明宝清脑中杂念被鼓声推到角落,她忙望向严观,道:“今日多劳烦严帅,眼下快宵禁了,严帅还是早些归家吧。”
严观将要说的话被她阻塞,他顿了一顿,问:“那你呢?定然是不能出城了。”
明宝清早有预备,道:“这附近的开元观是坤道道观,我去问一问,能否收容女娘居住。”
宵禁鼓声起时只是关闭坊门,之后一个时辰内,坊中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严观看似干脆地点点头,招来绝影离去,明宝清则朝道观走去。
眼下,坊市还是很热闹,熟悉的香气像是从记忆的传出来的,但又过分的浓烈真实,明宝清循着味抬起头,看见是匾额上写的是洪氏缹锅铺,明真瑄曾带她来吃过。
缹锅与冬日里常吃的暖锅不同,暖锅是热汤煨煮生食,而缹锅则是用少水缓火油焖。
想吃缹锅得耐得住性子,于铜铛中先铺一层盐、豉、姜、椒,再铺上肥润一点的羊肉或猪肉,再布上一层葱,葱上则需再布香料调味,再布肉与葱,循环两至三层。
因在道观附近,这间缹锅铺子取素食蔬果也很便利,所以缹锅还可以素煮,多用春日用瓠瓜,秋冬用菌蕈。
明真瑄带明宝清来吃的时间挑的很妙,刚下了一场凉凉秋雨,羊肉肥美,瓠瓜未落,菌蕈冒得飞快。
将葱与香料铺在一处,一层瓠瓜一层肉,一层菌蕈一层肉,小火在铜铛下将羊肉中肥油都煸出来,滴落在瓠瓜、菌蕈上,又反煎出其滋味香气来,交缠杂糅,至铜铛掀开时,房顶都要被那阵香气顶翻了。
羊油煎羊肉,又有蔬菌汁水浸润,丰腴柔细,瓠瓜菌蕈则沁满肉香,滑嫩清甜。
明宝清仰脸望到二楼临窗的雅间,似与那时拈着筷子懒懒看窗外的自己对了一眼。
她那时可不忙着吃,筷尖避过羊肉只夹起一朵菌子,笑道:“我今儿给哥哥做参谋,功劳苦劳都占足了,一顿缹锅可打发不了我。”
“你要什么?只说得出来,哥哥哪有不替你弄来的?”明真瑄道。
明宝清那时想了又想,她什么都不缺,就摇摇头道:“我只盼你早日娶了嫂嫂回来,好宽慰阿娘在天之灵。”
‘还好尚未来得及娶范姐姐。’
明宝清心想着收回视线,忽得往身后扫了一眼,人群熙熙攘攘,皆是陌生又模糊的脸孔。
她走了一日的路,腰腿又酸又涨,心头也郁郁的,很不愿去想许多事,转回首从缹锅铺子前头干脆地离开了。
明宝清在开元观住了一夜,虽算得不一夜好梦,但起码令她安然无虞。
可蓝盼晓并不知道,这一夜忧心忡忡,始终睡不安稳。
绣花时也是六神无主,孟老夫人喊了两声,明宝盈在屋里都答应了,她才听见。
“只把信给我送来了,不给念呐?”
孟老夫人的质问有点虚张声势的感觉,明宝盈本想着她被侄儿奉养,不会缺人读信,但她既这样说了,明宝盈只是道:“是我的不是,只是孟小娘子说您在午睡,我也不便打搅。下回我送信的去,一并替您读信。”
孟老夫人盯着她看了一看,却是道:“那倒不用,只着人告诉我一声,我自己过来听你读信。”
这有些舍近求远了,可她们几个眼下没功夫琢磨别人的家事,明宝盈接过信展开一览,念道:
“母亲大人膝下:暌隔慈颜,瞬经数月。孺慕之情,与日俱积。衫裤适体,褥毯好梦,只忧母亲心力艰难,日后令裁缝制成衣即可。儿于军中均吉勿念,益加奋勉,以期无负大人祈望之心矣。”
明宝盈念到此处一顿,孟老夫人忙问:“没了?”
其实底下还有几句话的,但已经不是关于他自己的近况。
“文先生侍母可归?观字迹截然两人,不知是哪位先生代笔?”
明宝盈犹豫了一下,张口就杜撰了几句,“塞上盘羊肥美,儿日啖半斤,杏子黄浓,三两颗足令齿软,不可多食,否则如阿娘目视酥鸭般,唯有托腮嗟叹尔。”
孟老夫人笑了起来,她笑时一脸慈爱满足,不见愁苦严肃。
明宝盈适时提了一句,“孟参军还问起文先生。”
“噢。”孟老夫人略略回神,问:“你上回信中没有解释吗?”
“哪敢擅自添字?”明宝盈道。
孟老夫人摆摆手道:“那这封信你先解释一番吧。我儿定然也好奇,他与文先生书信往来也有十数封了。”
明宝盈提笔难落,望向蓝盼晓。
蓝盼晓脑海中转过几个念头,对孟老夫人笑了笑,道:“我们明家虽得皇恩沐泽,但三娘的父兄终究是获罪之身,不知孟参军是否介意由她执笔?”
“我一个老婆子,她一个小娘子,能怎么样?”方才那封信令孟老夫人心情很好,脸上始终有笑意。
蓝盼晓便对明宝盈略一点头,明宝盈提笔写道:“参军足下:吾乃长安明氏
三娘,家中逢变,移居青槐,文先生乃吾母之友,故现今居文先生旧宅,执笔手书,每取两文,不敢欺瞒。”
写罢另起一行,对孟老夫人道:“老夫人是即刻回信吗?”
孟老夫人显得有些迟疑,但瞧了瞧明宝盈清亮亮的眸子,轻道:“是有件事要同他说一声,他名下的田亩被大郎赁给几口逃户耕种,每亩每年取粮三十斤。虽说这样的事乡里常有,里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瞧着那几口逃户说是三兄弟,可瞧着都是个长个的,一点也不像。”
“逃户不是部曲逃兵就是私逃奴婢,再者就是破户,总归是来路不正,可皇亲侯爵的庄园里蓄养的逃户更多,既然他们敢留在长安近郊,想来身上没有什么人命官司。”明宝盈宽慰道。
以她们的出身,这种事情自然是很知道的。
孟老夫人在意的重点似乎并不在这里,她只是点点头,有些不情愿地抱怨着,“明明买了耕牛,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