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清凉如水,山风习习,漫天的星子如碎银。
明宝清和明宝盈坐在堂屋里晾头发,一点也不觉燥热黏腻,好似荡在风中云中。
只忽然,传来几声呜咽,像是从脑后传来的,惊得明宝盈紧挨明宝清,道:“谁,是谁在哭?”
明宝清也听见这哭声了,应该是个女娘。
她顺手抄起一把斧颠了颠,护着明宝盈循声走到后院去。
后院的风更大,云散如烟丝,梨树的枝叶在明亮墨蓝的天幕中摇曳自在,自有一种浸在水中的澄明之感。
笼中小鸡都睡了,偶尔醒一个,冒出‘咕咕’一声。
哭声不是幻听,更响亮了。
明宝清拨开篱笆墙上密密的叶刺,从缝隙中瞧见是卫二嫂蜷在田边啜泣不止。
她本是不想搭理的,可见对方哭得实在伤心,便问道:“卫二嫂,你跑到我家后门来哭什么?
卫二嫂被突然出声的明宝清吓了一大跳,局促地站起身,抹着脸,道:“我,我这就走。”
可她太着急了,踩在滚石上狠狠崴了一脚,痛得叫出声。
即便与卫家有怨,可除了卫大嫂之外,其余的几个妯娌与她们并没有什么龃龉。而且前些时候卫二嫂的女儿卫小莲分喜蛋,私下给明宝锦塞了一个。
寻常人家的篱笆院墙能稍微栓住一点都算很仔细了,可她们这后门却是上上下下好几道关卡。
等卫二嫂缓过痛,明宝清和明宝盈才开了门走出来,将她扶了起来。
“多,多谢。”卫二嫂也知道卫家与她们结了大梁子,忙不迭道:“我坐一坐就走了,你们不必管我。”
“我也无意看你笑话,一个刚出月子的人,”明宝清望着地上银白如霜的月光,侧身替她挡了挡风,道:“哭都只能在这里哭,想来那家里,没个人好诉苦的。”
卫二嫂子瞧着依着明宝清的明宝盈,用袖口擦了擦泪,道:“妯娌又不是姊妹,只有冷眼看笑话的,劝架也是扇阴风点鬼火。”
她冷了心,说出来的话也凉飕飕的。
明宝清想了一想,道:“妯娌虽不是亲姊妹,兄弟却是亲兄弟,你们妯娌间难相处,难道他们做兄弟还能一团和气?”
明宝清自家兄弟都还没来得及成婚,可邵家先生男后生女,邵二娘子自个未出阁,上头好些嫂嫂,日日瞧她们勾心斗角,针锋相对的,早就没什么盼嫁的心思了,就算要嫁,也不嫁那兄弟多的。
方才听卫二嫂这一说,明宝清眼前就浮现出邵二娘子伏在桌上同她说话的场景。
“我大兄、四兄是一母同胞,大嫂嫂和四嫂嫂关系就好些,可若是我阿母一碗水端不平,或是大兄、四兄间有疙瘩,她们也就跟着闹别扭。”
卫二嫂似乎是没从别人身上找过缘由,闻言只怔怔看着明宝清,好半晌才道:“儿子多了,也就不值什么了。若像周大郎独苗一棵,那就是金贵;若如我家这般六个青壮儿郎,每日煮饭都要二十合!光是吃都能把家吃垮了。旁人家中,添丁总是好事,在他们卫家,还要遭骂。”
“遭骂?有何道理骂你?”明宝盈听得震惊。
卫二嫂张了张口,瞧着两个女娘纯净的面孔,只苦笑了一下。
“有牛有田,何至于?”明宝清这话问出口,便想起一事,“卫家六个儿郎,又未分家,合该抽去两人才是,竟没有一人服役吗?”
行贿一事,纵然显而易见也不便宣之于口。
卫二嫂没有说话,只是愁容更甚。
“里长今日敲锣相告,说不日要抽丁去城中衙门点数,你们家就是为这事起了争执吗?”明宝盈问。
此番抽丁服徭役规矩甚严,里长板起脸来,一律不理从前‘惯例’。
户籍在此,除非是光杆一条可以逃,否则逃了还会累及家小,又或是有银钱到可以买丁的地步。
见卫二嫂点头,明宝盈又道:“何不分家呢?”
“田产不好分,阿家也不肯。”卫二嫂无奈地说。
“那,那就是要抽两丁去了。应该是你家五郎六郎吧,他们毕竟没有成婚,没有家小要顾及。”明宝清的想法顺理成章,任谁都会这样想。
卫二嫂听了这话,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绷不住了,哭诉道:“阿家不肯,一个说六郎年岁小,另一个又说大郎是长子要顶门立户,柳氏又哭说三郎新婚,于娘家不好交代,只我家二郎有两子一女,留了血脉,可以去。”
“那还有四郎和五郎呢?”
“四郎机灵,立刻跳出来说自己找到人家好入赘,不要彩礼,反而还拿钱回来。阿家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卫二嫂擤一擤鼻子,道:“我只看他们争抢扯咬去!”
她虽做出一副发了狠的样子,可想到卫五郎时,眼底还流露出一点怜悯之色。
“至于五郎,他生来就是半聋,两条腿细得打晃,田里重活拿不起,只能做个女人用,生下来的时候阿家就没想着他能活,眼下……
卫二嫂没有再说话了,表情绝望地像是看到了卫五郎乃至卫二郎将来的命数。
“淑蓉,淑蓉!”一把粗嗓子在风里叫嚷开来,但明显是压低过的。
明宝清和明宝盈退开去,卫二嫂站起身,伸手挡了挡,道:“莫怕莫怕,是我家二郎。”
卫二郎走到近处时停了下来,显然也没料到卫二嫂会与这家女娘在一处。
“回家吧。”这还是明宝盈头一回听卫二郎说话,那日在人群里瞥见他时,也是远远站在后头抱着胳膊不出声。
明宝清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往家去,忽不受控地冒出一句话来。
“若是父亲不在,留下的妻小要想支撑得住,彼此间要心无嫌隙,共担磨难,可你自己亲生孩儿年幼,最大的小莲才比我家小妹大两岁,全要仰赖叔伯婶母,堂兄堂姐,他们靠得住吗?”
卫二郎顿住脚,瞧着卫二嫂,又转首看明宝清。
“若你觉得靠得住,当然再好不过,若连你也觉得靠不住,起码问他们要一笔买丁钱留给你娘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救命钱了。”
卫二见这女郎立在月中,神情诚挚坦荡,袍袖满拢清风,她似乎觉得自己多了嘴,微微抿唇道:“再者,我前些日子
进城时,曾在菜市口的布告中看到过,圣人恩允男丁中身有残缺者可以充任色役中较轻便的差使,例如看守州县府城的门楼或是粮仓,担任衙门公廨里的洒扫等等。这恩令还是头一年,知晓的人不多,你若是赶紧些,周到些,五郎说不准还能留在长安服役。”
卫二郎站直了身子看着明宝清,神情中有种惊讶敬仰,他简短地点了一下头,语气却难掩欣喜急切,道:“我,我这就拿些好酒带五郎去找里长说情。”
卫二嫂回望了明宝清一眼,双眸含着悲伤又感激的泪。
觉察到明宝盈一直黏在身上的温暖目光,明宝清抬手勾上竹栓子,又蹲下上落下竹嵌子,笑问:“怎么了?这么瞧着我?”
“姐姐实在是善心人。”明宝清瞧着她抱上自己的胳膊,神色口吻崇敬非常。
“也不全是,”明宝清淡声道:“我其实也想瞧瞧卫二郎这人,心中到底有无情义悲悯。若是他一味愚孝,不为妻小争,又或是漠视家人对卫五郎的弃置,那卫家生再多儿子也无用。”
明宝盈抱着她的胳膊不松手,只道:“可相比起这个,姐姐还是更愿意瞧见卫二郎心中存有情义的,对不对?”
“你怎肯定?”明宝清揪住明宝盈的腮帮,“咱们与卫家正经是结了仇的。”
明宝盈赶紧捂脸,没叫明宝锦瞧见才好。
姐妹俩一道抬上堂屋后头的门板,明宝盈道:“咱们自不与那些小肚鸡肠的人一般斤斤计较,只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
第026章 梨与信
隔了几日, 乡里果然敲锣打鼓征丁来了,似乎是说在十里乡遇到些阻扰,所以轮到青槐乡时候, 衙门里下来了差役一并押人。
卫家被抽去的果然是二郎与五郎, 卫小莲拖着二弟, 卫二嫂抱着幼子, 哭得凄惨。明宝锦看着卫小莲哭,也揪起蓝盼晓的衣角擦眼泪。
严观见多了这些事,连眼皮子都没颤一下。
里长在一旁核对名牒, 将卫五郎和几个老弱男丁单独抽出去另做一排。
卫二郎站在征夫排头, 许是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他比别人要镇定许多,匆忙间还有空隙对明宝清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严观觑了他一眼, 隔着征夫队伍望向明宝清, 等人走过, 他缓步踱过来, 问:“是你告诉卫五郎可以以残缺之身谋色役的?”
“他会留在长安充任吗?”明宝清好奇问。
“竟是某看走了眼不成,还以为小娘子会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朝廷此番征丁是为徭役还是战事?若为战事,卫二郎会去辽州还是碛西?”
严观与明宝清各说各话, 看得旁人面面相觑。
征夫的队伍越走越远, 明宝清收回目光,不解地望向严观。
“征也征不到你们头上, 问这么清楚做什么。”严观这样说,却又很快道:“碛西近来不太平, 他这一波应是去陇右护鳞军旗下, 五尺七寸以上者为兵卒,以下为杂役伙夫。”
‘卫二郎六尺有余, 定是做兵卒了。’明宝清四下瞧了一圈,卫家人早都收起了做戏般的不舍神色,怀着一种窃喜的心情回家去了。
唯有卫二嫂拖抱着孩子,哭软了身子。
严观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很平静,应该是无从知晓明真瑄也在陇右护鳞军中,他犹豫着要不要说时,就听明宝清道:“我只是转述了布告上的恩令。”
“这恩令能榨出的油水不少,好些里正、坊正欺百姓不通文墨刻意瞒改,自设门槛企图索贿,我两日抓了不少,但总有油滑的漏网之鱼。”
明宝清挑眉道:“如此清正?”
严观睇她一眼,就见明宝清展颜又道:“好事。”
“小卒而已,只是依令办事。”严观抬眸看向晴好的天空,道:“不过圣人继承大统后,上下风纪的确为之一肃。”
明宝清一默,明宝盈见严观望过来,忙道:“同沐圣人恩德。”
严观这两日差事繁重,没有时间逗留,翻身上马时他又望向那间外观上大有改变的小院,垂眸对明宝清道:“再会。”
明宝清已经同妹妹们牵手要回去了,闻言才转回一张笑脸,随意道:“再会。”
“姐姐,小莲方才偷偷喊我去陶家田里采蓝草。”明宝锦仰起脸道。
“今日也去吗?”明宝清问。
“嗯,小莲说既然难过也要吃饭,那难过也是要挣钱的,”明宝锦鬼鬼祟祟踮脚对明宝清道:“小莲说,他爹前夜里拿了斧头砍坏了半张桌子,逼得他们各房都拿了几个钱出来,但这点钱,得用三年呢。”
“那我也去,”明宝盈说,“你这绿裙上染的全是蓝。”
明宝锦提裙转了一圈,笑道:“可我觉得染了好看呢。”
小妹有活干,姐姐们自然也不会闲着。
夏天只要不旱,农活就还论不上紧迫,可也一茬接着一茬,十分琐碎。
种庄稼的忙着拔草,种果树的忙着疏苗疏果,而且天愈发热起来,众人起个大早干农活,可没赶上一会,太阳就赶上来了,晒得后背脖颈火辣辣。
再有一项就是柴火,吃饭喝水沐浴,每日都要用柴火。
孟家在青槐乡上是有些山头的,归属孟老夫人的那几分山头上种了大片的桃树,由那三个逃户佃农一并打理。
明宝盈见过三兄弟好几回了,黝黑的皮子,再加上走路总是低着头,所以都看不清长相。
他们有时候会扛些砍掉的桃枝下山做柴烧,偶尔落了几根在道上,明宝锦和游飞捡了几回,尝到甜头,总是跟在人家后头捡现成的。
“这块比我大腿还要粗,怎么掉出来的。”游飞拍拍自己的腿。
明宝清推着那块桃木滚了滚,道:“是瞧咱们没那把子力气,特意遗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