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的炒米是用姜丝一块炒的,甜味虽淡,但很香。
众人紧赶慢赶,把几十匹蓝布都装上了车,陶二郎就着陶二嫂的手吃光了碗里的炒米,同长工一道赶车进城去了。
陶二嫂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身,见众人都在等她,忙道:“吃啊,等我做什么!”
众人吃开了,只卫二嫂总瞧着明宝盈,但又不开口。
“她呀,想叫你给她念卫二郎寄回来的信。”陶二嫂替她开口,用胳膊肘碰碰她,笑道:“给她吧。你家二郎知道分寸,还能把夫妻夜话倒在信纸上?”
卫二嫂红了脸,小心翼翼把信从怀里取出来递给明宝盈,道:“是陶二郎顺路给我捎来的。”
明宝盈看见信封的瞬间就猛地站起了身,神色惊愕非常。
明宝锦与她同挤在一张椅上,当即就跌了下来,只把手里的勺举得高高的,免得摔碎了。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被她吓得不轻,尤其是看到明宝盈拆信时手抖得信纸都发颤,卫二嫂的心都绞起来了。
明宝盈缓过神来,忙道:“这,这是阿兄的字!他,他替卫二郎写的这封信,他们,他们都好,同,同在一队中,阿兄,阿兄是卫二郎那一队的队正,他们,他们都好,也,也问咱们好不好。”
她说完这些话,重又跌回椅上,把信纸捂着在胸前哭了起来。
众人这一下都哭了,陶二嫂是陪哭的,抹着眼角的泪起身去厨房给她们倒水。
“卫二嫂,我能不能,把这信拿给我大姐姐瞧瞧?”明宝盈哭得太猛,一下压不住情绪,抽抽搭搭地问:“我,我等下给你拿回来,咱们一块给他们写,写回信。”
卫二嫂哪有不肯的,只不住地点头。
明宝盈一出陶家的染坊就耐不住急切跑了起来,她很少这样疾奔,还边哭边抹眼泪。
当她从老槐树的浓阴下跑过时,躲在树上偷闲的卫小郎一眼瞧见,顿时坐直了身子,吐掉嘴里的草根叫了她好几声。
明宝盈根本没听着,卫小郎跃下树跟在后边她也没留意。
“阿姐!”她叫着跑进去,声音明显是喜悦的。
院里,正在翻晒河沙的明宝清转脸看去,坐在一起剥豆子的老苗姨和林姨也望了过来。
明宝盈脸上的泪已经被甩得差不多了,她扬起笑脸,却见明宝清肃着面孔朝自己走来,然后越过她去,对她身后人道:“卫郎君有何事?”
明宝盈这才回头瞧见卫小郎,他半个身子都站到篱笆墙里了,抬手一搭篱笆门,被刺‘嗷’一声缩回手来,眼看着血珠子就冒了出来,那样子颇像只被夹的老鼠。
卫小郎摆摆手道:“我见她哭着跑回来,以为有什么事呢。”
明宝清侧眸看了明宝盈一眼,道:“她既到家,就不劳卫郎君操心了。”
卫小郎碰了个软钉子,自讨没趣,只好摸摸鼻子道:“往后别边哭边跑,吃一嘴的冷风容易肚子疼。”
明宝盈觉得他这人好奇怪,说话口气像是自己与他很相熟,出于教养礼貌,她还是道:“多谢。”
明宝清眼瞧着卫小郎离去,转身就看见明宝盈双手奉上了一份信。
“这是阿兄替卫二郎写的信,他从卫二郎口中知道我们同卫家是邻居,往后书信就能来往了!”
明宝清怀着一种不可置信的心情看完了这封信,闭了闭眼道:“真人保佑。”
说完这句话后,明宝清沉默了好一会,轻轻对明宝盈道:“还以为兄长会去边境守烽墩呢,竟是与卫二郎在一处。”
“护鳞军是陇右第一军,挑的都是精锐,会不会是哥哥体健善使长枪,所以被选上了?”
明宝清沉吟了一会,道:“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明宝盈接过她手里的耙子扒拉着河沙,小声道:“范姐姐的叔父是肃州刺史……
“嘘。”姐妹俩对视一眼,目光轻柔。
蓝盼晓带着明宝锦从染坊回来时已晚霞漫天,明宝清正摇摆着竹筛,好筛除河沙里过于粗糙的小石子。
河沙是用来打磨绣架木胚的,已经晒了两日,筛过之后摸起来细绵绵的。
筛河沙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下小雨,青槐乡也该下一场小雨了。
老苗姨在这阵沙沙声中唱起一首祈雨歌,“地里青苗渴水耶,清风细雨快快来,地里青苗着火耶,清风细雨快快下,地里青苗晒干耶,清风细雨淋头浇。”
她唱了两遍,明宝锦就会了,甜甜的童声唱起这歌来,似乎更能叫老天垂怜。
饭后,游飞端着一小碗炸黄豆来了。
今白天太阳火辣,晚上也闷热,而进了这小院,竟还能更热一层。
蓝盼晓把他迎进来之后就关上了篱笆门,院里透着一股似油似漆的味道,不算太好闻。
游飞好奇地凑过去,问:“大姐姐,你在熬桐油呀,打算刷什么?”
“刷绣架。”桐油在木胚上干透后,会呈现出一种很朴拙的黄,红漆家具虽好,却不是寻常百姓受用得起的。
明宝清听出他语气中的些微试探,一边搅油一边瞧他,“怎么?”
“嘿嘿,大姐姐,给我搅一棍呗,我想去粘知了。”
游飞笑脸映在火光里,实在叫人很难拒绝,可明宝清偏偏是最能抵得住他笑脸的人。
“不是弄点桃胶就行了吗?”
“没有桐油黏,桐油最最最黏了!”游飞没皮没脸地撒起娇来,掐了手指说:“大姐姐,就一点点。”
明宝清失笑,道:“好吧,就一点点。”
游飞心满意足地端起炸黄豆往堂屋去,明宝盈正在收拾方桌,笑道:“来啦?等我整理一下。”
“三姐姐。”游飞喊了一声,问:“小布头呢?”
明宝盈指了指后边,游飞把炸黄豆放上桌就往后去了。
金黄的圆豆被炸泡了皮,还撒了一点盐,嚼起来非常香。
游飞在明宝盈处学字,自然没有束脩一类的,但游老丈隔三差五就会弄点小东西送过来。
炸黄豆看起来没什么,可是又油又盐的,也颇耗费。
游飞迈过门洞的时候,被山风一吹,总算是凉快多了。
明宝锦正拿着游老丈磨的一个葫芦瓢在给菜地浇水,她脚边地里冒着点点的绿,她头顶天空透着幽幽的蓝,游飞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
“地里青苗渴水耶,清风细雨快快来,地里青苗……
直到明宝锦唱完第二遍转过身来,才发现了站在门边呆住的游飞。
“小青鸟,你来啦。”明宝锦笑着说,她没有立刻过去,而是把菜圃都浇透了才走上前,不解问:“你怎么了?”
游飞愣愣看着她,问:“你怎么也会这首歌?”
“祈雨歌?苗姨教的。”明宝锦看出游飞的不对劲,牵着他往屋里去,又问:“你怎么了?”
游飞摇摇头,笑了一笑,道:“没,这歌我阿娘也唱,跟咱们这的祈雨歌不一样。”
“咱们的歌不好听,”明宝锦摇摇头,道:“什么‘老天爷,求你溺一泡’。”
“淋泡大的灌秧苗!”游飞跟着唱。
明宝盈虽不及头次在田里听见人唱这首歌时的震惊了,但还是睁圆了眼,有些激动地说:“不许说这是歌。”
俩小人捂嘴‘吃吃’笑起来,厨房里,庭院中,笑声也冒了出来。
第035章 芥末籽冷淘
盛暑天气, 鸟儿都蜷在叶片底下纳凉,但农活却是做不完的,众人都是早起贪黑的干活, 贪一点可以透气的凉爽。
游飞同游老丈干完农活回来的时候, 地已经有些烫脚了, 太热太累, 胃口都会差一些,但冷淘总是令人开胃的。
更别说游飞还在那捣捣磨磨一小把芥末菜
籽,微微冲鼻的香气勾得游老丈焯豆芽都没心思了。
“麻烦呀。”游老丈念叨着, “芥末籽要碾细, 蒜头要剁成茸,还煸小鱼儿小虾吊汤底,还……
“好吃啊, 还有那点炸豆也都倒进来, 上回蓝娘子就是那么做的, 噢, 她们还放了螺肉和乳瓜丝呢!”
“这么多细功夫,能不好吃吗!你这嘴都吃刁了。”游老丈把自己碗里的面片夹到游飞碗里一些,说。
“我是想叫您尝尝!”
“我这年纪了, 还吃那么讲究做什么?”
“就是要吃的好, 等我再攒点蝉衣拿去卖,换了铜子就几两香油回来, 年底再宰了猪,咱们就能用肉臊、油渣做浇头了!”
游老丈被他说的馋虫乱爬, 没奈何游飞一定要拌匀了才肯叫他吃。
爷孙俩一人捧着一碗冷淘, 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吃着。
冷淘最好吃的,总是第二口, 第一口吃得太急了,芥末籽又冲,十次有九次都会呛着,但这一呛,胃立刻就醒了,再扒拉一筷子进嘴,蒜末的微微辛辣,面片的柔滑清凉,炸黄豆的脆香,汤底的鲜美,种种滋味一样不落,爽透极了。
游老丈被这碗冷淘哄得是服服帖帖,跟洗完凉水澡又啃了个大西瓜一样通体舒泰,他在堂屋地上抖开一卷竹席,往上一歇,游飞洗两个碗的功夫他就睡着了。
游飞拿过一件单衫盖在游老丈身上,又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去缸里舀了桶水开始洗自己。
祖孙俩晨起去劳作时只喝了碗凉浆,回来时饿得发慌,在溪边匆匆洗了洗手脸就张罗饭食了。
游飞的脚丫还全是泥巴,腿伤全是稻叶割的小口和蚊虫咬出来的红包。
他仔仔细细地搓着脚,竭力洗干净脚趾缝、指甲盖里的泥,换了条干净裤子才出门去找明宝锦玩。
明家的女娘们都喜洁,游飞打头一回见明宝清时就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脏兮兮地挨着明宝锦。
可游飞很喜欢明宝锦,也喜欢她们家其他的阿姐阿姨们。
幸好,脏是可以洗掉的,青槐乡密布的溪流轻易就能达成游飞的愿景。
“小青鸟,你来啦。”明宝锦、卫小莲一起朝他招呼着,卫小荷一见游飞来了,高兴地奔出来迎他。
游飞被瓜棚下甩出来的马尾狠扫了一脸,他知道是衙门的马,噘着嘴想骂又不敢骂,可走进去的时候瞥见搁在门边的一小碗桐油,又立刻傻笑起来,把自己的头上的草环反手一抛丢给马吃,说:“等日头稍歇一点,咱们去黏知了。”
“我去我去!”明宝锦忙道:“小莲和小荷也去吧!”
卫小莲瞧着卫二嫂,见她点头了才腼腆地笑起来。
孩子们簇在一块逗乌龟,大人们则在桌上写给明真瑄还有卫二郎的回信。
卫二嫂打了一夜的腹稿,但要说的东西其实就那么很简单。
‘孩子们都好,我也很好,只是挂念你,盼你珍重。’
明宝盈写好后又问卫小莲,“你有什么想同阿耶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