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旬假,明宝清早早带着她们进了城,在永崇坊热闹的街道上寻了一角支起小摊来。
炭火不旺,猪油滋滋,明宝锦用两根竹片把糯米团抻开摊平,煎得焦香。
她们这小摊上用来遮盖的白帕洁净而柔软,老苗姨坐在明宝锦后头出声招揽顾客,同时也盯着她动作。
明宝锦挺点眼的,除了可爱脸蛋和认真烙卷这两点外,她被照顾得干干净净的样子和出来卖东西贴补家里的行为截然相悖,也很招人侧眸顿足。
她很爱惜自己做的吃食,有个阿姐蹲下来买烙糯米卷时,她才掀开白帕的一角,神采飞扬地给她介绍蒸糯糕。
蒸糯糕放了蛋,连明宝锦都觉得有些贵,但这阿姐很客气,十个她要了八个走,没吃就问:“你们什么时候还再来吗?正月来不来?”
“正月我也要在家里,姐姐们都在家呢。”明宝锦摇摇头,想到明宝盈考完试就会放假,她道:“过几天也许还会来,过年不来的。”
前头有顶小轿子在等她,她是替主人家出来买的。
老苗姨觉得这买卖做得有点莫名其妙,明宝锦也抬头看着那轿子。
直到又一辆马车往摊子跟前挪了几步,停下,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浅浅绯红官袍一晃,他抬步走了过来,俯视着明宝锦的小摊。
“你们是福民乡人?”明明是卖吃的,却被询问起了来历。
明宝锦仰起脸,看着那人脑后的日光被他的头颅缓缓遮住,他的面容渐渐清晰了起来,是不错的样貌,但就是额头窄了些,唇薄无棱。
“是。”老苗姨张臂护了护明宝锦,说:“福民乡人喜欢种糯稻,呶,蒸糯糕,烙糯米卷,您有想要的吗?”
“煎一份来尝尝。”那人说。
明宝锦连忙开始做,余光瞥见那人的随从取了蒸糕让其品尝。
“温的。”他竟不满意,可再要烫些,就只能是站在灶边直接吃了。
“都是今早刚炊出来的。”老苗姨给他看底下的炭盆,说:“暖着呢。”
那人没有再说话,要的烙糯米卷也只是尝了尝就都丢给随从了。
随从扔下铜子,道:“去我们府上现做可愿意?每样做一些就行,用我们府里的料,做一回二两银子,若吃得满意,说不准还是
长久买卖。”
他想象中老幼二人忙不迭满口答应的情景并没有出现,老苗姨迟疑着问:“敢问府上是?”
“太府寺邵少卿府上,还能薄待了你不成?”随从有些不耐地说。
邵阶平这个名字明宝锦不知道,但她知道邵少卿就是强买了游飞家田亩,私设碾硙的人。
猪油煎糯团的‘滋滋’声忽然在明宝锦耳朵里放大了,她想起游飞满衣襟的血,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不去!”
邵阶平顿住脚,转身看向了她,明宝锦清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小娘子认得我?与我有仇怨?”
“不认得。”明宝锦心跳加快。
“那为何拒绝地这般斩钉截铁?”
“你,你又不喜欢吃,浪费。”
其实明宝锦并没有因为这事不舒服,他吃或是随从吃,都一样,吃了就行。
邵阶平看了她一会,笑了起来,“我不喜欢吃甜的,不过我夫人喜欢,你们进府是做给她吃的。”
明宝锦对素不相识的邵夫人的确没有什么不满,而且话说到这,也不能再拒绝了。
随从说:“后日就来,侧门有人引你们进后宅。”
他给了定钱,问了她们姓名住所。
老苗姨淡定道:“福民乡秋安里苗绿芽。”
明宝锦在忧心为难的同时,也觉得这名字实在太可爱了。
马车走了,而明宝清架着驴车回来了。
听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再看明宝锦和老苗姨一脸做错事的样子,明宝清也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反而道:“二两银子,真不少啊。只是进人家的后宅做吃食难免要看人脸色,束手束脚的,下回就别去了。”
明宝锦赶紧点头,放宽心后就偷偷觑着苗绿芽,眼睛在偷笑,结果被拧了一下腮帮子。
被明宝清从书苑接回来的明宝盈正在吃蒸糯糕,见明宝锦神色狡黠忽然被掐,就笑道:“怎么了?”
“三娘子瘦了。”老苗姨收起玩笑的心思,问:“课业很辛苦吗?每日在尼寺里要做很多事吗?大娘子与我们提过,说想给你赁一间……
“不要!”明宝盈立刻说,又问:“见到三郎了吗?他好吗?”
“好,大娘子说,每月初八都去看他一次。”老苗姨点头。
“次次要打点。”明宝盈垂眸看着手里的糯糕。
“该用的。”老苗姨说。
“我如今在书苑念书,动动纸笔罢了,哪里比得上你们操劳?银子要用在刀刃上,在长安城里赁屋子太贵了,还只供我一人住?我不要。”
明宝盈重重摇头,止住老苗姨劝说的打算。
要去邵家蒸糯糕,烙糯米卷的事情,明宝锦没有跟游飞说。
他什么也不知道,一下一下替明宝锦推秋千,明宝锦每一次回头,他都在笑。
而她看着游飞的眼睛,觉得有点愧疚。
后日很快来临,连着两趟进城,明宝锦其实有点提不起劲来。
明宝盈在家中歇过一日就回书苑来了,毕竟是住在城外,假后这一日的早读她难免迟到,将手里这封孟老夫人给孟容川的信交给明宝清去寄后,明宝盈匆匆提着书箱进了书苑。
她往堂中望了一眼,脚步愈发加快了。
寻常早读都是苏先生在,今日不知为何,换成了温先生。
“站读。”温先生的目光落到明宝盈身上,但又像在看一粒尘埃。
“是。”明宝盈也不做任何分辩,找到书册就站到了边上,轻声诵读。
朗朗读书声传了出来,明宝锦把脑袋伸出车窗外,伸手在空中挥了挥,好像能碰到那些字句。
“四娘长大也来这里读书吧。”老苗姨说。
明宝锦笑着说:“考得上当然好。”
“怎么泄气话说在前头?”老苗姨说。
“没有啊,不是泄气话,”明宝锦眨眨眼,“总不能人人做夫子吧。”
“那你不做夫子做什么,厨子?”老苗姨笑道。
“也好啊。”
大言不惭的厨子明宝锦踮脚站在邵家后厨的灶台旁,四下瞧瞧,想要一个小杌子。
但人家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不觉得她会做什么吃的,她连打下手的活的赶不上,在那厨房外的树下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上午。
“我们娘子说想见见同乡。”门外来了个比明宝锦大不了几岁的婢女,她小心翼翼地对厨房里的管事说。
那管事的表情里有种藏不住的轻视,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又还算委婉。
“这,没有郎主的允准,我们可不敢贸然把外头的人放进去。”
“我们娘子可是难得有些兴致。”那婢女探头看了看,瞧见了坐在树下用树枝胡乱画画的明宝锦,“那是谁?”
管事打眼看去,找到了两全其美的人选——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同乡。
明宝锦就这样端着蒸糕和烙糯米卷进了内宅,七拐八绕的回廊,一个又一个门洞,垂首敛目的一排一排下人,这种熟悉的感觉令明宝锦都有点不舒服了。
小婢女惊讶于她的四平八稳,没有战战兢兢,更没有左顾右盼。
但她还是叮嘱了一句,“我们娘子如今贵重了,你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些。”
“嗯。”明宝锦还是应得很平静,只是有些不懂,什么叫如今贵重了,从前难道不贵重吗。
明宝锦迈过一个门槛,走进了一间很素净的屋子里。
难得,屋子没有熏香味,只泛着些许洁净的皂角气。
‘闻起来跟家里好像。’当然,指的是现在的家而不是从前的。
明宝锦这样想着,眼前的暖帐被挑了起来,一位穿着淡黄绸衣的女娘侧坐在桌前,如一副画般徐徐展开。
然后她望了过来,看着明宝锦轻轻一笑。
困惑,如皂角的气味一样充斥着明宝锦的感知。
这张面孔的柔美和陌生是毋庸置疑的,但为什么,为什么会嵌着一双令明宝锦觉得熟悉的眼?
第054章 春生玉颜
一路都很顺遂的小女娘在这当口呆住了, 小婢女轻咳一声,两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小婢女也不害怕, 她伺候的这位娘子是最温柔宽和的。
“唉。”她轻轻推了明宝锦一下, 明宝锦圆溜溜的眼掠了她一眼, 又黏在了那位绸衣女娘身上, 落在她裙上绣着的青色小鸟上。
细细的长腿,尖尖的喙嘴,那是酿白河的青脚鹬。
“呵。”对方轻轻笑了, 朝明宝锦招了招手, “你是福民乡哪里人?”
明宝锦慢慢走到她前头,看着她的侧脸缓缓转正,一种纯真而懵懂的风情缓缓沁来。
她的肌肤有一种麦仁牛乳粥的质感, 不算特别白皙, 但很匀净自然。
她的鼻子很小巧, 鼻头圆圆, 让人想要轻轻点一下。
明宝锦的目光最后落在她额角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斑上,耳边模糊听见她似乎在夸自己可爱。
但明宝锦什么话都回不出来,她脑子里太多东西了。
她当然会想起游飞脚踝上的青斑, 因为这个, 他才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青鸟。
那只小青鸟飞在溪水边,又掠过群山, 停在山腰缓坡上的墓碑上哭泣。
那是两块挨得很近的墓碑,碑上其他字在脑海里是模糊的, 明宝锦也认不全, 但她同小青鸟一起认过那六个字——游春生、苗玉颜。
“你叫什么名字?”
蓦地,这个问题闯进了明宝锦脑子里, 明宝锦眨了眨眼,一种荒谬的情绪在掌控她,她听到自己在说,“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