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是怕烫着你们么,替你们试试冷热。”
朱姨从前在府里极是恭敬,又生了明宝珊,明宝清觉得她除了市侩些也没什么别的毛病,不曾想换了个境遇,她露了真性情。
幸好朱姨只吸溜了一只碗,这碗里的粥水就叫她们娘俩分了。
明宝清自己吃一小碗粥,蓝盼晓和明宝锦分一碗粥,林姨母女分一碗,还有就是……
“别了。”朱姨喊住要给老苗姨送粥的明宝锦,道:“这都活不长了,何苦还浪费这点吃食喂她呢?我知道你们心里未尝不这么想,可一个两个都是念过书,识字的,要脸面不肯做坏人了,这坏人我来做,四娘,把粥碗放下来。”
明宝锦还是捧着粥碗看蓝盼晓,又看明宝清。
朱姨‘啧’一声,笑骂道:“你个连自个名都扒拉不清楚的,也同你姐姐学得什么礼义?饭都不够吃了,还装什么!”
“快些送去,回来趁热吃点。”明宝清见不惯朱姨这没规矩的样子,只对明宝锦道。
明宝锦得了这一句,捧着碗往屋里去了。
朱姨已经不是头一次提这件事了,见众人都不听她的,有些愤愤地道:“且装吧,装到没吃的时候,瞧你们还顾得上那婆子!”
“住嘴。”明宝清声音不高,语气却很重。
朱姨住了口,过了会子又道:“菜怎么越来越少,粥也越来越薄。”
众人低头吃饭,虽落魄了,但规矩总还在,桌上安安静静的,偶有几句交谈,也是点到为止是。
饭后,明宝盈默默起身收拾碗筷,蓝盼晓收拾好桌子也进了厨房,明宝锦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她。
“怎么少得这么快?”蓝盼晓俯身看米缸,感慨道:“咱们原先过得日子太好,这些腊肉、腊鱼,乡野人家总能吃上半年有余,咱们还是一张被养刁了的嘴,日日要吃上几片荤腥的。”
明宝锦一边听着大人们说话,一边抓着已经发蔫的几把野菜来玩。
“那咱们也种菜吧。”明宝锦忽然说。
“种菜?”蓝盼晓看着明宝锦,苦笑道:“咱们哪里会种菜?唉,我也是个没手艺的人。这几枚寡蛋也放不住多久,上回给咱们换了糙米的那位老丈有时会去城中卖些山货蔬菜,我想请他帮我带些白帕回来,我绣些帕子去绣庄寄卖,多多少少能挣几个钱。”
明宝锦仰脸看着她,蓝盼晓摸摸她的发顶,既想定了这个主意,就同明宝清说了这事。
朱姨嘬了嘬牙花,道:“费这个劲儿做什么,绣的再好,能好过绣娘?到时候还折了鸡蛋。”
“自然可以,”明宝清的声音直接盖过朱姨的反对,道:“只是辛苦母亲了。”
蓝盼晓没理会她的反调,从橱柜里摸了几个鸡蛋裹好,带着明宝锦这个小尾巴,往外头去了。
反正是一回生二回熟,蓝盼晓带着明宝锦来到曾买过半斗糙米的老丈家。
去时,他正在田头里忙活,听见有人唤他,四下看了一圈,见蓝盼晓正叉手给自己行礼,忙从从田里爬上来,道:“使不得使不得。”
“今儿又是有事儿求您来的。”蓝盼晓有些难为情地说。
“若是米的话,我家里也不多了,我是吃不了多少,奈何还有个小猢狲要养活,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话一点也不假。”老丈摇摇头,笑道。
“不是求这个。”蓝盼晓将小小一兜的鸡蛋捧出来,道:“您老有进城的时候,想请您替我买些针线白帕回来。
“捎带手的事,求什么?”老丈引着她们进屋,想了想又说:“你们的田荒着也是荒着,虽叫人扒得东一个口子西一个洞,但种些菜,挑水浇一浇还是好种的,我这有种子。”
蓝盼晓客套地笑着,半晌才有些困惑地问:“田叫人扒了?”
“你不知道啊?咱们这一片种麦也种稻,沿河沿溪种稻多,可稻子抽穗的时候,多少水也不管用,文先生前两年虽雇了人打理的,但他一走,人家就没那么上心了,忙起来的时候只顾着给自家田守夜,你那亩田就被人扒了,抽穗的时候缺水,稻子就扁了,收成短了好些,不过,怎么说也该给你几斗的。”
老丈说到后边的时候,神色口吻皆有些迟疑,似乎是觉得不该背后说人。
“文先生还没给我回信,不知道他雇的是哪户人家。”蓝盼晓知道自己初来乍到,若因为这点谷子与人闹不痛快,只恐日后还有麻烦,“不过您不说也没关系的。”
她进退有度,倒叫老丈不好意思了,干脆道:“就是溪后边,门口种枣树的那家,姓卫。”
蓝盼晓点了点头,见老丈没有接她的鸡蛋,反而站在凳上取下悬吊在梁上的布袋,又从里边分别取出了好几个小布袋。
“老丈,我,我也实在不会种东西。”
“可田空着也是空着呀,我估摸着过两天会有场雨,催了芽正好播种呢。”
老丈是庄稼人,觉得什么活都比不得庄稼活要紧,眼角余光瞥见蓝盼晓有些局促地站着,就示意她把鸡蛋搁下,笑道:“今儿是我那小猢狲生辰,没得什么好吃的给他,这鸡蛋也算及时雨了,我后日会进城一趟,卖些野菜鱼干,到时候给你带点帕子针线回来,唔,要什么丝线?”
“最便宜的那种棉线就行了。”蓝盼晓忙道:“颜色倒不打紧,总有花样相配的,别太暗沉沉的就行。”
老丈点了点头,又开始‘卖’起他的种子来,“我这不是什么挑出来的好种子,留着自家种的,可不包肥壮啊。”
虽这样说,可这布袋用的料子看着比他身上的衣衫好太多了,庄户人家就靠这点田亩吃饭,种子最是金贵了。
蓝盼晓见他执意,不好推却,就笑了笑。
明宝锦站在桌边瞧得仔细,就听老丈道:“种菜种稻就是辛苦,没什么难的。”
老丈眯起眼,对着门外光亮检查布袋里的种子,自语道:“噢,这是黄麻种子,我种了编草绳来卖的,你们用不着。”
他边在布兜里翻翻捡捡,边道:“这
是芝麻种子,家里的小猢狲是个吃糙不吃细的,卖了人家又嫌籽不够大,也没什么好价。”
老丈是个务实性子,又继续翻检着,嘟嘟囔囔地说着,“这是茄子种,这是乳瓜种,这是打瓜种,这是杜瓜种,这是菘菜种,唔,这个白露后才播种呢。”
“哪个?”明宝锦踮脚看,老丈垂下手教她认菘菜的种子。
“席草要不要种?不会编席,你边上的周家就是编席子的,我昨日巡田时瞧了眼里你家的田头,倒有一片田在溪边,稻子的苦你吃不了,倒可以先试着种种席草,不用怎么打理的。一年收成留下几百丛做种,也还能收个七八百斤席草,统统送到周家,差不多能换上四张四尺宽半丈长的草席子,或者折卖了,约莫是五十来文。”
老丈一算起来这些农事来,喃喃自语好似算命先生,明宝锦觉得他好厉害。
“种一年席草,下一年好种稻子,轮着来。”他很认真地看向蓝盼晓,而蓝盼晓好似心不在焉的学生被先生抓了个正着,结结巴巴道:“多谢您想得这样周到,四娘,回,回家里拿些个碗来装种子。”
明宝锦点点头,快快地跑出去,岂料迎面撞上个东西,一股子泥巴鱼腥味。
第008章 青脚鹬
“呀!”明宝锦摔在地上,有些吃痛。
“四娘!”“青脚!”
明宝锦也没那么弱不禁风,未等蓝盼晓扶她,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了,摸了摸自己脸上沾到的泥巴,困惑的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眨巴着一双乌溜大眼的小泥人。
更让明宝锦吃惊的是,他两手上抓满了被稻草吊着嘴的鱼,七八条呢,还鲜灵活蹦的。
“哇!”明宝锦觉得真是太神奇了,忍不住轻叫了一声。
“你是谁?”小泥人说话了,只是听起来有些奇怪。
蓝盼晓擦擦明宝锦脸上的泥,顺势瞥了他一眼。
小泥人见她看自己,大大咧咧龇牙一笑,果然缺了一颗,难怪说话漏风。
老丈道:“这是溪上头新搬来的人家,你个泼猴子,可别碰撞了。”
“拿鱼赔你!”小泥人很大方,将一手鱼伸出递给明宝锦。
鱼儿乱甩,蹦了几点水在她脸上,明宝锦不恼只笑。
“不,不用。”蓝盼晓真觉得自己连个孩子都比不得,瞧这抓鱼的能耐,扔到外头他都比她们好活。
“拿着吧,他一日不去抓鱼浑身痒,多得腌起来我都嫌费盐!附近的猫肚子饿了都知道找他呢。”
老丈指了指房梁上,蓝盼晓和明宝锦齐齐抬头望上看,就见梁上果然还有好些鱼干儿。
明宝锦双手接了鱼串外去,要赶着回去拿碗装种子。
小泥人眨眨眼,道:“这就走啦?”
老丈朝他的臀上轻踹了一脚,道:“你管人家小女娘!瞧这一身泥巴,上外头洗洗去。”
蓝盼晓见他跌了几步,下意识想去扶他,但小泥人却站稳了,竖了个拇指一撇鼻头,道:“小爷我下盘稳当得很。”
蓝盼晓失笑,见他朝外跑去的时候,两边的足踝上各有一块很明显的青色胎记,道:“难怪您老叫他青脚。”
老丈根本也没用力踹,看着孙儿的目光含着浓浓笑意。
“生来带着的胎记,跟他娘一样,不过他娘落在这,”老丈戳了戳自己的额角,又从地上扣起一点从青脚身上掉下来的河泥,从桌上拿起两个蛋,把泥巴往蛋上一抹,再把两个蛋往灶洞里一塞,道:“他娘在的时候,一会管他叫青脚鹬,一会又叫他小青鸟,宠得不行,只可惜啊。”
孤老头带着一个小孙儿,这个家总是破过一回的,蓝盼晓不欲深挖他的伤心事,就问:“什么是青脚鹬?咱们这白鹭翩翩的,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就是河岸边湿泥地的常有的那种青色脚的小水鸟,您肯定没见过,往后有去河边,常能见到的。”
老丈说到‘河岸边湿泥地’的时候,蓝盼晓灵光一闪,问:“是鹬蚌相争的鹬吗?”
“哈哈,那个你不懂,这个我不懂。”老丈拨弄着手上的种子,又眯着眼点数,“这是甜瓜种子,还没到种的时候,诶,这两个好,干葱旱芹,现在就能种了,还有这,这是豆角种子,这是莴苣,还有一个芥菜种,嗯,就这些了。”
老丈见蓝盼晓一一记认,很认真的样子,便道:“我也是年岁大了,料理不了那么些,你们人多,田也闲着。其实要觉得田太瘦了,可以先种上一波豆子、萝卜、薯芋一类的来固肥,我这是没有这些种子了,你自去草市上换些,也便利。”
蓝盼晓虽没有种田的心思,但也顺着老丈的话问清了最近的草市在万年县十里乡上。
说话间,就见明宝锦已经拿了几个小碗回来了。
除了明宝锦之外,她身后还跟进来一个剑眉星目小男孩,正一个劲将湿头发往后捋。
在同年岁的小娃都还长得糊里糊涂,乱七八糟的时候,他已经长了副利落轮廓,麦色肌肤黑眸珠,鼻骨中直,若不是笑起来时门牙漏风,蓝盼晓还恍惚着呢。
“洗干净了倒是挺俊。”蓝盼晓夸道,招招手让他过来。
“眼睛像我儿媳,鼻子像我儿,胎里就是个滑头的,尽拣好的长了。”老丈瞥了自家小孙一眼,道:“是不赖。”
青脚鹬原不知道蓝盼晓要他去做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子走过去了,眼睛依旧是好奇地打量着明宝锦。
忽然感觉什么软东西落下来,青脚鹬一晃肩头躲开来,等看清了是块棉布帕子,嘻嘻笑说:“我揉两把就干了。”
灶洞里的烤蛋发出细碎的裂声,青脚鹬蹲下上拿火钳一通扒拉,两个灰扑扑的蛋从灶洞里滚出来,‘吧嗒’一声掉在他脚边上。
“阿翁,能吃了吗?”
“透香了就能吃了呗,仔细着烫。”
孩子都是嘴馋的,青脚鹬等不到鸡蛋放凉,手指颠来颠去,嘴里嘶嘶呼呼,忙着扒鸡蛋壳。
老丈撇开脸不吃他递过来的鸡蛋,说:“阿翁不吃,你吃。”
青脚鹬咬了口,烫得叼在口中咽不下去,张着嘴一边呵气一边剥另一个。
灶灰里烤出来的鸡蛋是真的香啊,比放了糖还香,比兑了牛乳还香,那是一种干巴巴的焦香气,分外浓缩。
明宝锦垂下眼偷偷咽唾沫,就觉什么东西往她眼前一冲,鼻尖一烫,香气直接涌了过来。
她下意识后仰了身子,就见个剥得只剩个托底的鸡蛋,光溜溜,香喷喷的搁在她眼前。
“你吃!”青脚鹬笑嘻嘻地说。
蓝盼晓忙道:“这是给你的,不白给,拿你翁翁种子呢。”